过了年,父亲和四个女儿开讨论会:咱家今年养几头猪?
1头!大女儿坚定地说,三个妹妹拍手赞成。父亲笑了:真是我的好女儿,全村人都夸你们是最勤快的孩子。不过你们还小,今年就养5头,能养大两头就行。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是因为从小就知道家穷。
4月,野菜长得正好,5头小猪买回家,四姐妹成了专职饲养员。我母亲虽然力气小,分拣野菜的能力却不输给姐姐,这一年四姐妹大获成功。腊月二十三,外祖父雇了屠夫杀猪,4头卖了买地,一头留着吃肉,腌在一口大缸里。
外祖父买了一大块·令乡亲们羡慕的好地。
我母亲的童年记忆中,最深刻的印象是靠在屋门口的一口不大的存放高粱米的缸,这是全家人的口粮。母亲和我三姨最关心这口缸,只要有机会就掀开缸盖,希望缸里是满满的高粱米,但每次都失望。直到有一天上午,外祖父笑呵呵地背回来一袋高粱米,没有倒进缸里,从此这缸里的高粱米就没有增减,而从此就不再挨饿。很快地,两姐妹就把这口缸忘了。
这一年也许是我外祖母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年。日子越来越好过,小女儿已经两岁,她把精力都用在小女儿身上。
我母亲很喜欢小妹,小妹也很喜欢小姐姐,但是母亲不允许四女儿碰小妹。她老人家认为四女儿刚出生就去阎王殿走了一遭,身上有鬼气,对小女儿有威胁。小女儿病倒后半仙的结论证明自己判断正确,小女儿死后她老人家恨上了这活着的小女儿:上辈子肯定和她是仇人,她这辈子是找我报仇来了。
外祖母的认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我母亲的命运。
人们都说性格决定命运,实际上命运是很难抗拒的,无论你有怎样坚强的性格。
小女儿死后不久,又有一个坏消息传来:住在邻村的唐画匠发了大财,一下买了5亩上好的地,而且还成为方圆百里唯一的画匠。这一举成名的唐画匠正是我那可怜的外祖父的老死不相往来的亲大哥。
这一带本来有几个职业画匠,他们的作品和唐画匠的作品以及正在苦苦练习的我的外祖父的习作的内容是完全相同的,是我说不出名称的专用于赌博的画。
那时赌博是一种职业,城里和乡下都有职业的或兼职的赌客,赌资之大足以用来买房子买地,由此产生了一条产业链。
赌场。赌场是家庭式的,夫妻店,提供食宿,有如家庭旅馆,一个赌局需数日才能完成。店主除收食宿费,赢家还给提成,店主要挣的是这个。一次只设一个赌局,保证服务质量。
赌客。赌客都是很有钱的人,每次至少四人。有的来自农村,有的来自城里。
画匠。画匠提供赌博专用画图,参赌者按图上的方位就坐。每次赌局结束,赌客之一主动提出下次提供赌图,经大家同意后自己出资,选择画匠,这是买方市场。几年间,方圆百里之内,凡是买了唐画匠的画就赢,买别的画匠的画就输。这信息比信息时代传播的速度还快,那些画匠先后关张,唐画匠只此一家,别无分店,收益倍增,变成了卖方市场。
万幸的是,人们都不知道唐画匠的弟弟正在练习。
全家人严格保密,心里都很压抑。
立冬后的一天早晨,外祖父顶着凛冽的寒风和扑面而来的小雪花出远门,说几天后回来,孩子们都来送别。谁都没有问,但心里都知道他此行决定全家的命运。
几天后,他回来了,面带微笑,掏出一卷钞票。
为了避开唐画匠的地盘,他到远处推销,第一家店就收了他的处女作,而且给了相当高的稿酬。买主是当天的赢家,说从来没见过这么精细的画。
店家留他食宿,没有收钱,知道了他和那个唐画匠的关系。
不久后,一个风雪交加的上午,一个不速之客乘一辆马车来拜访唐画匠,马车上装满山珍海味和酒。外祖父请客人吃饭,酒、对虾、大马哈鱼等都是客人带来的。客人说,老哥你是我的贵人。托你的福,那天我真是发了,一吃三,这辈子没赚过这么多。
客人说,老张输急眼了,下次他买大画匠的,出了大价钱,我料定他还得输,赢了他你兄弟再来看你。
这个客人又来了,又是一车山珍海味和酒,还有一包银元。他和外祖父约好长期合作。他还请外祖父和他联手赌博,外祖父婉拒,说,我对自己早就有规矩,不抽,不赌,不嫖。画这东西也是不得已。
客人表示钦佩,说,这次用的是大画匠的,老张输光了。
外祖父一画成名,从此有了唐大画匠和唐二画匠,兄弟画匠名声大振,沈阳城里的豪客坐汽车来买画。他们分不清谁是哥哥谁是弟弟,找到谁就是谁,兄弟俩打了个平手。
几个月后,沈阳来的汽车开到哥哥家:是唐二画匠家吗?
是大画匠家,快请进。
不了,劳你大驾,请问唐二画匠府上是哪里?
大画匠很不快,但不敢得罪客户。他以为这是偶然,却不料此后他的老客户都去了弟弟家。最不能容忍的是,很多人开着汽车先到他这里问路,然后一路冒烟向后于房跑去。
唐大画匠暂停营业。他采用以守为攻的策略:等这些人输惨了,就会乖乖地来找自己,那时就提价。
他的策略没有成功,暂时停业变成永久停业。他挣的钱足够多,已经是地主,可以快乐过活,但他咽不下这口恶气,病倒了,一年后竟然英年早逝。
赌客们很快就忘了唐大画匠,但没有改变唐二画匠的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