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母这一辈子
谨以此书献给我的父亲和母亲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本书是我父母的传记。他们的命运和祖国的命运紧密相连,我所做的是真实地记录他们平凡而伟大的一生——作者题记
生命之初
公元1928年12月2日,辽宁省新民县后于房村。
东北大地,千里冰封。正是中午时分,北风呼啸,大雪纷飞,村里的一户穷人家生了一个女婴。
产妇很虚弱。她嫌恶地看了一眼刚刚出生的小女儿,就转过身去。女婴发出极细微的哭声,眼睛刚睁开就又闭上,似乎睡着了。接生的大娘轻轻拍打,她没有反应。把耳朵贴近了听,没听到呼吸声。大娘很着急,让产妇看看孩子。产妇没有转回身,说:“又是个女的,扔了吧”。她的态度很坚决——无论这孩子是死是活,都不要了。
产妇患有先天性哮喘和慢性支气管炎还有高血压——这是新中国成立后沈阳大医院的医生的诊断,她所有的病都是遗传。这次怀孕后,她坚决地对丈夫说,如果是儿子就养,是女的就扔掉。
丈夫没有她这么心狠,但是没有答话,默认了。因为他没有不同意的理由,贫穷使他失去了说话的权力。
他们已经有四个孩子:儿子1岁,大女儿8岁,二女儿6岁,三女儿3岁,能不能把他们养大完全没有把握,这回又是个女的。明摆着,即使能把她养大,她也一定是病秧子,像她二姐一样。现在扔了,她还少受罪。
大娘把孩子递给她父亲。他没有听到女儿的心跳和呼吸,又让大娘查看,两人都认为这孩子是死了。他们给孩子穿上本来是用于迎接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小衣服,用给她准备的小棉被把她裹好。父亲又找来一张破草席裹在外面,准备送她到另一个世界去。
她被放在外屋墙角的地上。
女婴的父亲近3岁,人到中年,生活的重压使他看上去像一个小老头。
妻子比他大3岁,“女大三,抱金砖”这句老话此时尚未应验。夫妻俩有一个小院子,几间小屋,一小块土地收获的高粱勉强让一家人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妻子体弱多病,二女儿和母亲差不多,娘俩经常一起咳嗽,好像是在比谁的声音更响亮。
弃婴是穷人代代相传的命运。尤其是女婴,响亮的哭声被捂住,交给兼职干这种事的人——大多是本村胆大的中年男人,在即将天黑时送到村北的乱葬岗,天黑后成为狼和野狗争抢的食物。人们在夜里只要听到狼和野狗打架的嚎叫,第二天就知道是谁家在这一天扔了孩子。
做这种事不能早更不能晚,必须在接近傍晚时送出。白天让人看见不祥,晚了送人的人也成了狼和狗的晚餐,曾经有人没能回来。所以,做这个工作是有偿服务,而且须是专家。
看看时候到了,女婴的父亲出门去请人。他走到屋门口,门被外面进来的人推开,伴随着风雪,进来一个年近5岁的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远房亲戚,老姐姐。
老姐姐是专程来看弟妹和孩子的。她一进门就看到了墙角的破草席,勃然大怒,说,我怕什么就来什么。你们真够狠的!人命关天,老天爷在天上看着呢,你们就不怕报应?边说边去解开捆草席的绳子。
弟弟说,真是死了,流出了眼泪。
胡说!好好的怎么就死了?老姐姐解开棉袄,把婴儿紧贴在胸前,怒道,小身子明明还是热的。弟妹生孩子没出过差错,怎么偏偏这次就死了?她解开里面的衣服,把孩子的小嘴放到干瘪的乳头上,轻轻地拍着,轻声说着温柔的话语,一边进到里屋去斥责弟妹。弟妹正在流泪。
突然,老姐姐大叫道:活过来了!小家伙在吃我的奶,你快喂她!
产妇叹了一口气:我拿什么喂她?我怎么不早早就死了呢?
女婴活了下来,开始了她注定多灾多难的人生之旅。
这就是我母亲的生命之初。
祖先的荣耀
几个月后,这位可敬的老人在贫病交加中离开了这个世界。她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却有拯救生命的力量。
每个人都对历史产生影响,这就是人民创造历史的最好证明。
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都是满族旗人。外祖母的祖上没有做官的,外祖父的祖先却是地位十分显赫的高官。他的伯父曾给他看家谱,是满文,他看不懂,也不感兴趣。因为他生在穷人家,这历史太遥远了。
在努尔哈赤统一东北各部落的战争中,他的祖先立下大功,赐“跑马圈地”,当了大官,属镶红旗。
然而一代不如一代,后代们的官越做越小。不知到了哪一代,家族中几个当家的兄弟商议重振家族雄风。他们都是朝廷命官,但都没有努力读书,也没有刻苦习武,自己都说不出升官的理由。商量一番后,他们请来这一带最有名的算命先生。先生看上去仙风道骨。他微闭双目,和天上的真仙交流一番,睁开眼,用专业术语郑重地告诉他们,先祖的大墓位置不好,挡住了后代的升迁路,必须换位置。兄弟们深信不疑,请教新位置和吉日。半仙又闭目,掐指,睁眼,很坚定地做出回答。就这么定了。
吉日,时辰将到,兄弟们祭祖,迁坟的队伍整装待发,一队全副武装的官兵待命,还有很多本乡的和外乡人来看热闹。大家要看的是他们从来没见过的金银珠宝,却没想到不久后他们看到的是怎样的令他们魂飞魄散的景象。
就在这时,一个5岁开外的长者造访。他穿一身青布衣裤,温和文雅的外表隐含威严。他问守门人,这家是要迁祖坟吗,得到回答后,他说万万不可动,快去告诉你主人就此止住,还要向祖宗告罪。守门人问,动了会怎样?
祸及子孙,就在眼前。
守门人不敢怠慢,跑进去向主人报告。主人大怒,说给他钱,让他快滚,不滚就把他绑了。守门人出来,先生已不见踪影。
官兵簇拥着家族在前,民夫随后,看热闹的在最后,浩浩荡荡开赴坟地。
时值五月,艳阳高照,晴空万里,东北大地一派生机。果真是吉日良时,兄弟们心中欢喜。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起,几兄弟率全家族的人叩拜已被惊动的先祖,场面很气派。没有人注意到有几个风水先生来看门道。专家们彼此没有交流,不约而同地摇头叹息,先后离去。
破土的时辰到。家族老大挖了一锹土后退出,已经就位的民夫们以大坟为圆心,围成一个圆圈,同时挖起来,很快就挖出了一个由新土组成的圆圈,煞是好看。就在这时,奇异的事出现了。
新土下面开始冒出白色雾气,越来越浓,很快就将大坟笼罩住,紧接着又把民夫们包围在其中。民夫们吓得纷纷从雾气里逃出来。有的民夫被吓糊涂了,竟跑到几兄弟面前,说老爷可不能再挖了,再挖可就不得了。几兄弟喝退他们,命民夫们就地待命。
艳阳高照,晴空万里,坟上的白雾很快消散,但是更浓的雾气继续从圆圈下冒上来,那景象很恐怖。
就在几兄弟精神即将崩溃时,雾气忽然消失了,就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几兄弟大喜,下令继续挖。
民夫们慢慢走上前去,却又扔下锄头和铁锹,飞奔回来,一起大叫:‘蛇!蛇!’
只见一条条小青蛇从冒雾气的地方钻出来,向四面八方逃散。很多青蛇直奔人们而来,看上去像是要和坏人拼命,其实是慌不择路。
老大还算镇静。他看到青蛇都不大,大的不过二尺长,且是无毒蛇,命官兵们和民夫们斩杀青蛇,一个不留,否则治罪。
官兵们刀剑齐上,青蛇们被斩断。民夫们壮起胆,抡起锄头铁锹,坟地顷刻间变成屠场,遍地是仍在激烈抖动的一段一段的青蛇尸体,场面极其血腥。空气中弥漫着腥臭气,令人窒息。
不久后,从地下钻出来的青蛇被杀光,老大命接着挖。
正午时分,挖到了棺椁停放的地方。然而,人们没有看到应该看到的棺椁,看到的是无数条大青蛇层层叠叠地缠绕在一起,棺椁被它们包裹起来。雾气又从它们身下升起,但已没有先前那么浓重。农夫们齐声惊叫,跑光了,看热闹的人跟着跑光了。
几兄弟商量,有人说这是青龙护主,应该立刻埋起来,祭祖告罪。
老大说这是蛇妖作怪,杀光蛇妖,祖宗才能显灵,保佑子孙。
官兵们一层层切断蛇身。
请出棺椁,擦干净上面的血污,兄弟们瞠目结舌——棺椁是崭新的,和刚埋下去时一样。
雾气从大坟坑里不断冒出来,十余天后才止。
夏天,家族老大获罪,夺官,入狱,秋决。
次年,几兄弟有罪,有的流放,有的削职为民。当今圣上念及乃祖劳苦功高,没有深究,家属得以幸免。
几兄弟在先祖的新宅里又多添了很多宝物,但这老祖宗已决定不再保佑后世子孙。
富不过三代,兄弟们不只是枉费心机。
外祖父
外祖父出生时,祖先的荣光早已被掩埋在历史的尘埃中。他的父母已是中年,贫穷多病。他的哥哥比他大十一岁,不和他说话,更不带他玩儿,大约是认为他不应该出生。他没有早早死掉,大哥极不高兴。
大哥爱画画,不许他看。他不知道大哥画的是什么,心里很着急,却不敢问。
外祖父4岁时母亲病故,7岁时父亲病亡,已经娶媳妇的大哥继承了土地和房子,把他送到大伯家。大娘已去世,他们没有孩子,外祖父从此和大伯一起生活。
可能是因为太不幸,外祖父5岁时才会说话,而且严重地口吃。
大伯有一小块土地,收上来的高粱仅能让一老一少不挨饿。大伯有一点儿钱,可以补贴家用,但不够给侄子交学费,我的外祖父因此没上过一天学,他的大哥念过几年私塾。
奇怪的是这爷俩的日子过得很不错,因为经常有人来送礼,礼物很重,即使富人也会笑纳。更令人奇怪的是送礼的人竟是和尚。送礼来的无论是大和尚还是小和尚,都对老施主十分恭敬,对小施主十分友好,小施主十分快乐。
离大伯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占地很大的寺庙,周围的麦地、菜地和树林都是庙产。和尚们除了念经以外都参加劳动,都是种植和养殖专家。和尚们在庙里养了大量鸡鸭,鸡蛋、鸭蛋和麦子、蔬菜以及木材对外销售,收入很可观。庙里香火很盛,善男信女络绎不绝。
这座庙是外祖父的不知哪一代祖先捐资建的,他的大伯和父亲是这座庙全部财产的法定继承者。庙里的方丈保存着字据,只要大伯和父亲中的任何一人提出主张,兄弟俩就成为庙产的所有者。方丈多次劝说两兄弟,但两兄弟都不认为庙产与自己有关。他们说,如果先祖把财产留给后代,他们的父亲会交给自己。祖宗这是做善事,这庙就与自己无关。如果收下庙产,以后有什么脸面去见地下的祖宗?大伯和父亲从没有进过这个庙。
外祖父的父亲不允许两个儿子去庙里。伯父心疼侄子,让他去了。
方丈5余岁,和蔼可亲。他拿出很多糖果和点心请小施主吃,亲自引导他在庙里游览,说这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祖上的,你想要就是你的。中午,他请小施主吃斋饭。小施主告辞,他让和尚把糖果点心打包,连同一袋麦子和一大篮子鸡蛋鸭蛋,两个小和尚送他回家。
这是外祖父童年时期美好的一天。他很想还去庙里玩儿,没想到再也没能成行。
因为口吃,又没有哥哥保护,他很自然地被别的孩子欺负。他没有小伙伴,一个人躲得远远地,面对某个不存在的人练习正常说话,憋得面红耳赤,他要求自己先想好,再说话。夜里,他尽可能轻声练习,伯父就鼓励他:大声说,一定能改过来。
孩子们叫他小结巴,后来叫他小哑巴,后来成了他的伙伴。3年,他解决了自己的大问题,拯救了自己,赢得了伙伴的尊重。
男人一定要要强。如果不要强,还不如去死——这是我的外祖父的座右铭。
外祖父和他的伯父一起生活了6年,伯父一病不起,不久后去世了。寺庙方丈先于伯父病逝,寺庙很快破败,13岁的孤儿从此开始了孤立无援的贫苦生活。
除了生活艰难困苦以外,和当时很多满族人一样,外祖父有很沉重的民族失败感。这时小皇帝已退位数年,满族人自觉比汉人地位低,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难过,受到的压迫会比汉人更重。以前满人压迫汉人,自己和汉人一样被满族人压迫,吃亏最大。不如把自己的民族改为汉族。汉族有很长的历史和优秀的文化,满族再也没有力量和汉族抗争。这样一想,他就到警察局请求把自己的民族改成汉族。
这正是民国政府最希望的。不需花钱,给自己选一个汉族的姓名即可登记。外祖父喜欢唐朝的强大,就选唐为自己的姓氏。
很多满族人做出这样的选择,一时蔚为风气。有趣的是,外祖父的哥哥不久后产生了同样的想法,也到警察局登记。由于弟弟已选择姓唐,哥哥也必须姓唐,哥哥就只好也姓唐,因此很愤怒。
新中国成立后,人民政府做出规定:凡少数民族改为汉族的,可改回本民族,亦可选汉族,完全自愿。外祖父坚定汉族归属,我母亲恢复了满族。这一选择与阶级对立有关,这是后话。
外祖父改民族后没多久,两个警察开车找上门来,请他上车去领一大笔金银珠宝。他说你们找错人了,警察说没错,就是你,你现在是大财主了,你老请上车。他问我哪来的金银珠宝,警察说我们是奉命而来,到那地方就知道了。外祖父只好上车。
外祖父一头雾水,浑身是汗,警察说我要是你也会冒汗。外祖父觉得车开了很长时间,总算停了下来。
这是一处工地,挖到了一座大坟,出土了一大堆价值连城的金银珠宝,在阳光照耀下闪着灿烂的光芒,令人们产生无限的遐想。
民夫还在挖,有专业的人还在坑里拣选,警察设了警戒线,外面有很多人围观。每传递上来一件宝贝,人们就发出欢呼,气氛很热烈。
一个警察走过来,手中拿着登记簿,核对了姓名后,说官府认准了这个坟是你老祖宗的,坟里的东西全都是你的。你把每样宝贝对照簿子对一遍,到天黑前差不多就完了。你要签字画押。
这些东西不是我的,我不能要。
警察大吃一惊,让他再大声说一遍。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我祖宗。如果他真是我祖宗,他把这些东西带在身边,带到了地底下,怎么是留给我的呢?我不要。
你可要想好了!
我不要,我想好了,我能回家了吗?
围观的人猜出这年轻人的身份,骚动起来,很多人向他招手,就像是这新富豪的老朋友。
你想好了,现在跟我们回局子里,路上后悔还来得及。不管你要还是不要,都得立文书,签字画押,画了押可就不能后悔了。你可真得好好想想,这是一辈子的大事!警察语重心长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