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下雨天,留客天、喝酒天……”。说话间外面天就黑透了,雨却没有停,看情形今儿是不会再有客人了,尤老大将“打烊”牌子挂在门口,只在店中留下两盏油灯,一盏放在黑衣人的饭桌上,自己捧着一盏油灯走到楼上叮嘱根生他娘带好儿子,不要下楼。媳妇根生他娘不放心,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楼下来的是什么人?老大指着楼下小声的说:“我还不敢确定,我只是推断这俩人或许是土匪,而且很有可能就是把大宝劫走的土匪窝里来的,我一会试试待他们,看能不能和他们对上切口,兴许能把大宝的下落探出来!”根生娘一听这话,吓得抓住丈夫的手胳膊:“当家的,他们是两个人,你咋试啊?再说就算他们是劫走大宝的土匪派来的,你也千万不要莽撞,咱们回头去报官,你可千万小心!”尤老大点点头,握住根生娘的肩膀说:“孩他娘,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你和根生在楼上也留点神!如果听到什么声音,只要不是我叫你,你都不要下楼!把里间门关好栓上,如果有人敲门,你千万不要开,除非听到我的声音!”说完话,转身看了看已经在床上熟睡的根生,捧着油灯就下楼了。
根生娘和尤老大结婚也有些年头了,跟着男人从山东闯到关外,再跟着男人拍死日本军官,一路带着孩子逃到蓼城,什么阵仗没见过?此刻却见到自己男人如此紧张,根生娘心里也不由得慌了起来,但这几年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她只是慌了一会就稳住了神,从箩筐里找了把剪刀握在手里,转身进了里屋,把门轻轻关上,从里面把门栓拴上,心神不宁的坐在床沿上,望着床上熟睡的根生,竖起耳朵留意楼下的声响,心里默念菩萨保佑。
店中来的这俩黑衣人就着菜喝着酒,大口吃菜,大声骂娘,推杯换盏之间不知不觉间就喝干了四瓶酒。矮个子已经是趴在饭桌上像是睡着了一般,高个子的似乎还不进行,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冲着尤老大嚷:“真他娘的过瘾,好久没有这么痛快了!老板,再来一瓶酒!”
尤老大从楼上下来将油灯放在灶台上以后,就一直坐在灶火前暗暗观察喝酒的两个人。见这两人从头到脚由内致外透出的都是匪气,越看越像土匪,尤老大心中暗暗思量,此番大宝被拐,赵家人找遍了蓼城四里八乡,均无大宝的下落,赵家张贴了悬赏公告寻觅下落,赏银已经加到了一百块大洋,可是时间过去了一个星期,还是一点音讯都没有。蓼城叶集镇里传言大宝是被土匪劫走了,因为只有土匪才会想出乔装卖身为奴混进赵府,在取得赵家上下信任以后接近大宝,从而好下手拐走。若是平常拍花子的人贩子,既进不了赵府,也想不出这个法子,更没有这样的胆子,他们通常都是看见没人看管的落单的孩子才敢下手的!此时眼前这俩人,十有八九就是劫了大宝的土匪派来的。
尤老大自小跟着父母带着弟弟们从山东闯关东到东北,那年月东北地界胡子横行,只要有个山头就必定有胡子,尤家在东北地界讨生活,挣下一份家业,胡子们但凡下山砸窑,尤家和当地住户一样,多少都要与胡子打交道,要么就是找个中间人送上钱粮马匹“花钱免灾”,要么就是真当真枪和胡子们对干,多半都是前者。还有,村子里还有许多年龄相仿的青年人,他们通常拉帮结派,称兄道弟,打架斗殴,有的就上山投奔土匪。平日里在家里做农活,到了土匪要“砸窑”(注:下山打劫的时候,他们就成了前哨,给土匪做眼线,带着土匪上门绑票,敲诈勒索,这些人,尤家也难免要接触,打交道的日子久了,尤老大对于和胡子交流的“切口”也多少懂了一些。前几年尤老大带着妻儿从东北逃到蓼城时,兵荒马乱的,一路上没少遇到劫道的,逼得他没少使用“切口”才得以侥幸活命。
尤老大急于探知大宝的下落,所以格外留意这俩黑衣人的一举一动,只见这俩人吃饭的时候,不似平常人一般会把筷子放在碗沿上,而是左手端酒杯,右手始终举着筷子不放,尤老大在东北的时候就听当地的胡子说过,凡是落草为寇的,吃饭时都不会把筷子放在碗沿上搭着,因为这像是受了某种酷刑(如压杠的姿势,或是像两支架着的枪管,所以这个细节又再次印证了尤老大的推断,他此时捧着酒瓶子慢慢踱过去,见那二人已然喝的醉醺醺的,把心一横,鼓起勇气走过去,把酒瓶放在高个子手边,嘴里却小声念起一句:“英雄末路叹茫然,至今犹忆林豹子,风雪残酒上梁山”。
此言一出,高个子听到这句话,脸色猛然一变,扭过脸,眼珠子死盯着尤老大,等到尤老大走到桌子对面,高个子土匪旋即坐正身子,左拳横置右掌虎口中,掌心向外与胸齐高,右手却揣放在腰后。高个子冷着脸,张口问到:“什么蘑菇什么价?(注:你是什么人?”见高个子听懂了他的切口,并且张口对码试探他,尤老大当即退后三步,再进半步,以同样礼节相还,左拳横置右掌虎口中,掌心向外与胸齐高,朗声答道:“并肩子,请教!(注:自家兄弟”高个子土匪见状,皱皱眉头,晃了两下身子站起身来,右手还是放在腰后,继续问:“吃的谁家饭?”尤老大微笑着回答:“吃的朋友的饭!”高个子竖起右手大拇指,继续问:“穿的谁家衣?”尤老大镇定自若,也竖起右手大拇指,在面前画了一个圈,复又抱拳回答道:“穿的朋友衣!”高个子的右手慢慢从腰后放下,双手撑住桌面,继续问道:“报个蔓!(注:报上姓名”尤老大渣渣眼珠子,想了想,冲高个子一拱手:“滑子蔓(注:姓尤”
见尤老大冷静自若,对自己问的“切口”也是对得上来,高个子土匪这才点点头,脸上带着一丝笑,踏踏实实的坐下身子开了口:“原来是尤老兄,既然是里马人(注:同行,又怎么会蓼城开了个啃水窑(注:饭店?”
尤老大见高个子这关蒙混过去了,脸上堆着笑,嘿嘿一咧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真佛面前不装小鬼,兄弟我原本也是道上的,在关外,后来绺子里有人反水(注:叛变,惹了官非,起了跳子(注:官兵来抓人大当家的鼻咕(注:死了,我寻思着保命要紧,就拔了香头(注:退伙下了山,后来因为官兵查的紧,这才带着老婆孩子来到贵宝地,心想着有朝一日能和里口来的(注:本地土匪对对码(注:搭上线,靠个窑(注:投靠新绺子。
尤老大这番话是边想边说的,几乎用尽了他所能掌握的所有切口。好在黑道上的话基本上都是通用的,高个子也没起疑心,大半都听懂了,还挥挥手说:“你这春点半开(注:黑话说的半通不通,不过也不怪你,毕竟你们关外和中原不一样,不过我也大致能听懂你的意思了,你是想重新找个靠山是不?”
尤老大忙点点头,作出伏低姿态,走上前又给高个子酒杯里斟满酒:“正是这个意思,没想到就遇到了你二位兄弟!”
高个子这时已经彻底放下心,端着酒杯抿了一口,对着尤老大说:“道上饭不好吃你也知道,既然你已经拔了香头,我看啊,好马就不要再吃回头草了,安生做你的菜馆生意岂不更好?”
尤老大给高个子酒杯加满,然后坐在对面,也倒了一杯酒,端起来敬高个子:“好马是不吃回头草,但是大丈夫有仇不报就不对了!我要靠窑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报仇!”
话说到这时,高个子正想问尤老大报什么仇,一旁趴着的矮个子土匪迷迷糊糊坐起来:“对,有仇就要报,不报是龟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