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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欲寄梅花
    出云道长站在帐篷外,目光瞄向那些一个个从帐篷里走出来的人,只觉有的兴奋,有的窘迫,有的既兴奋又窘迫,不时低头瞄一眼身边女童。

    女童就站在她旁边,不足她一半高,小衣裳干净整洁,眼珠子也是到处乱转,瞄着满地的人类、新奇的事物和发出声响的地方。但她的脸上并没有正常人那般丰富的表情,也许是化人不久,还没有学会人类丰富的表情能力,遇到惊奇的事,最多她也就是把眼睛睁大一些。

    刷的一下。

    帐篷被掀开了,一群道人走了出来。

    出云道长不由打量大家表情。

    走在最前面的便是宋道兄。这位道兄的表情至始至终都是那样,好似惊悚的惊悚不了他,恶心的也恶心不了他,没什么特殊的。

    倒是身后的师门长辈和同门师兄弟们神色与先前有些不同。

    师门长辈脸上多了一分尴尬和窘迫,师兄弟们则满面通红,有的还在小声嘟囔着什么“不堪入目”、“进去前该问问的”之类的话。

    道人与猫都是满心的好奇。

    三花娘娘歪着身子,伸长了脖子,眼睛也睁大,透过掀开的帘子往里偷瞄。

    出云道长则走到应风道长面前:“师兄,这个帐篷里面又是什么?”

    应风道长脸色一下更红了几分。

    “没、没什么……”

    “为何这副表情。”

    “别问了。”

    “到底是什么?奇奇怪怪!你这幅模样,反倒让我更想知道了!”

    应风道长支支吾吾,依旧答不出来。

    即使修道之人洒脱,可在这年头,又怎么好意思在师妹面前讲那些东西。

    只听出云道长的师父斥责道:“还能有什么?不都是那些不堪入目的东西!紧问紧问!有什么好问的?”

    “哦……”

    出云道长不由缩了缩脖子。

    想起先前那些帐篷里的东西,干尸恶臭、奇形怪状的扭曲的人体,她仍是有些反胃。

    倒是宋游笑了笑,对出云道长说:

    “道法自然,何必流于表面。”

    一边说着,一边瞄见想钻进去的三花娘娘。

    “刷!”

    宋游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裳后领子,将她扯了回来,随即又看了眼其他人,拱手说:“诸位道友,天色晚了。”

    “我等也该回青霄观了。”

    “那便就此道别。”

    “愿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就连三花娘娘也学着宋游的话,用她的奶夹子音像模像样的道了一声后会有期。若不是衣裳后领子正被人抓在手里,想来会多几分正式。

    双方并不同路,就此分开。

    出云道长收回目光,有些遗憾,有些不舍:

    “还是道兄定力强。”

    中年道长则是怔怔的,一时皱眉苦思。

    今晚逛下来,宋道友确实比他们从容许多。不止比小辈们从容,也比他们这些以前见过的人更从容。先前还不觉得有什么,此时回想起来,其中尽是修为。那句“道法自然,何必流于表面”看似只是对出云等几位小辈说的,其实是顾全他们这些年长者的脸面。

    许久之后,他眉头才解。

    “唉……”

    “师父为何叹气?可有哀愁?”

    “不是哀愁,是明悟。”

    “明悟什么?”

    “只觉我等苦读道经、参悟道法,整日沉醉其中,倒是忘了道法自然的道理。最后竟还得靠宋道友来点悟。”

    “怎么说?”

    “这世间万物,无处不蕴含大道,若用一双慧眼去看,无处不有收获。只把眼睛限制在道经上,只苦思道经深义,而忽略了道经之外,在看世间万物时只流于表面,不去深思,岂不是落了下乘?”

    众位道长也不是愚钝之辈,先前就有所悟,经此一说,立刻心中通明,随即只觉惭愧不已,忙对宋游离去的方向拱手。

    这句指点,少说可胜十年苦悟。

    “所以那里面到底是什么?”

    出云道长放下手时,还是忍不住问。

    ……

    “只是凡人的欲望。”

    “欲望?”

    三花娘娘不太明白这个词。

    “就好比三花娘娘饿了,就想吃饭。渴了,就想饮水。无聊了、精力用不完了,就想到处去跑。看见耗子从面前过、虫儿在眼前飞,也很难忍得住不伸手去把它们抓住。”宋游耐心解释,“欲望和这些差不多,是再正常不过的东西。能想办法把它们消除,就一身自在,消除不了就会有如饥渴一样各种各样的难受,如何对待你的欲望是最能体现修为的事。”

    “听不懂。”

    “那就算了。”

    “里面是不是很好玩?”

    “为什么这么问?”

    “你出来后,好像很开心。”

    “三花娘娘有一双慧眼。”

    “是不是很好玩?”

    “是收获的喜悦。”

    “什么喜悦?”

    宋游却没有答,而是停住了脚步。

    与福清宫众道长道别之后,不觉又走回到了庙会最热闹的地方,除了白天那些耍把戏、变戏法的,烙葱油饼的,还多了唱戏唱曲的,踩着高跷的和舞龙舞狮的,以及打铁花的。

    一千六百度高温的铁水,像是岩浆一样,装入洞槌,随即赤膊壮汉用力一打。

    “啪!”

    漫天飞星,碎火流萤。

    此般绝美震撼,后世烟花亦难及。

    宋游一时不由怔住了。

    在原地驻足许久,铁花放了一树又一树,他才低下头,又摸了摸身边同样睁大了眼睛、看得入了神的三花娘娘的脑门,说:

    “就好比看见了这银花夜落,心中有感有获,自然喜悦。”

    “像是星星掉了下来~”

    “是啊。”

    “这个明天还会有吗?”

    “不知道。”

    “三花娘娘明天还要来看!”

    “好。”

    “还要来看猴戏!”

    “好。”

    “你可不可以给我买点耗子药?”

    “为什么?”

    “我把耗子全部闹死,再拿来吃,这样我就不用自己去捉了。”

    “再说吧。”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也慢慢走远了。

    回到院子,竟又有一喜。

    院子里的黄梅花开了。

    推门入院时,只觉暗香夜来,幽幽沁人心。又有虚幻的人影在树下游荡歌唱,其声也幽幽,有着如黄梅花一样的清冷。二者相衬,一时有种凡间难以寻遇的清绝脱尘的美。

    三花娘娘声音细细的:

    “这花开了。”

    宋游只看着前方,小声的答:

    “是啊。”

    “这花是黄的。”

    “是啊。”

    “你画的是红的。”

    “你还记得。”

    “我很聪明。”

    “是。”

    “你为什么画红的?”

    “随手一画。”

    话到此时,篷然一下,鬼影消失了。

    宋游只得遗憾摇头。

    世间美事总不久长。

    随即他去端了油灯来,要掌灯夜看花。

    其实黄梅就是前世的蜡梅。原名黄梅,有说是苏东坡和黄山谷见黄梅花瓣好似蜜蜡,遂取名蜡梅。又有说是黄庭坚觉得蜡梅的花瓣就好像女子用手捻蜡而成的一样,所以后来改叫蜡梅。无论如何,都是因为它的花瓣晶莹半透,好似蜡质一般奇美,所以才有了这個名字。

    又因其腊月开放,后常写作腊梅。

    蜡梅与梅花并不相同,蜡梅多在寒冬腊月开,常为黄色,梅花多在春天开放,多为红色,按后世分,一个蜡梅科,一个蔷薇科。后人很难知晓古人诗词中的梅是蜡梅还是梅花,哪个是梅花哪个又是蜡梅,宋游也尚未遇见文人,若是得遇文人作诗,至少能得知一句。

    其实宋游前世很少见到梅花,倒是经常见到蜡梅,经常闻到蜡梅的花香。

    蜡梅的香对于前世故乡的人是有深刻的记忆的——

    春天的栀子花,夏天的黄桷兰,秋天的桂花,冬天的蜡梅,是每年常常能闻到的味道。即使是在城市里也不用担心,只要到了季节,就会有很多老人或是挎着篮子或是推着车,来满街贩卖花香。

    最好闻的就是这蜡梅香。

    它是甜香,又是冷香,比桂花更甜,又不如桂花腻,清爽怡人,是久远记忆里的香,是故乡的香。

    宋游实在欢喜,不忍进屋。

    忍不住要摘下一朵,别在三花娘娘的头上。忍不住又摘一朵,放在鼻尖细细品闻。忍不住长立梅花树下,举着油灯细细观赏。若非这年头交通邮寄不便,还该折一枝寄给庙里的老道,以诉说思念,可既然不便,就只好令其留在枝头了,再舍不得折它。

    油灯照蜡花,别有一番美感。

    而越是夜深,院中越冷,这满树的蜡花便在寒气中逐一盛放,越发清美。

    宋游心里好静,一时不愿离去。

    若是外边有人路过,也能享得此刻院中的香,若肯停下脚步,便能听得院中隐隐的说话声。

    “越来越冷了,道士。”

    “是。”

    “你怎么不去睡。”

    “舍不得。”

    “摘一枝回去看。”

    “也舍不得。”

    “……”

    “……”

    “你怎么不说话?”

    “三花娘娘也没说。”

    “三花娘娘在看你。”

    “我在看花。”

    “你在想什么?”

    “想些故人。”

    “想你师父?”

    “三花娘娘怎么知晓?”

    “我很聪明。”

    “自然。”

    宋游此时想起的也不止是师父。

    这花香既从记忆深处来,也理所当然要牵扯出记忆深处的东西,古人有寄梅花以诉思念的传统,可宋游即使折下梅花,也不知该往何处寄。

    好在有三花娘娘作伴。

    消解了不少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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