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镜子一样的湖面,绿得深邃,倒映着远山与天云。
湖畔便是一条黄土路。
道人领着枣红马行走其中,马儿身后还有一只似乎每一步都迈得谨慎犹豫的猫,当这一行人从湖边走过,他们的身影便也出现在了湖里。
“倏……”
静谧深邃的湖面中又多了一只燕子的倒影,划空而来。
燕子稳稳落在马儿背上。
“前边就是络州了。”
“到络州了啊。”
宋游也抬头往远方看了一眼,可惜只能看见成堆的山和燕米地,烈日炎炎,前路见不到头。
“日上三竿,该是吃午饭的时候了,也到了太阳最晒的时候,我们要不要找个阴凉地休息一下,吃个午饭、睡个午觉再走?”
“午觉就不睡了不过确实该找个地方休息休息,吃个午饭。”
“前边就有一棵大树,树下有一片空地,很荫凉,有人在那里歇过凉。”
“那正好。”
宋游好似也看见了那棵树。
身后的三花猫走到了湖畔边缘,探头往湖中看去,似在凝视自己的倒影,过了会儿才收回目光,扭头看向道人:“正好,这湖里有鱼,等下就让燕子去给你捡柴,三花娘娘先来钓几条鱼,钓到你就吃鱼。徐家送给我们的干肉吃完之后,你都三天没有吃肉了。”
“湖边没有树荫,很晒呢。”
“三花娘娘有斗笠。”
“那便辛苦三花娘娘了。”
“在徐家的时候伱怎么不吃耗子?”
“……”
宋游无奈的摇了摇头,好气又好笑:“你这小东西,怎么那么倔强呢?”
“你这大东西,怎么那么倔强呢?”三花猫迈着小碎步过来,毫不犹豫的学了他的话,只是语气要严肃一些,“要是你在徐家吃了耗子,你就知道耗子有多好吃了,然后走在路上,你就再也不用担心没有肉吃了。”
“三花娘娘用心良苦。”
“等着三花娘娘钓的鱼吧。”
“莫钓太多,天热,吃不完会坏掉。”
“知道的……”
这点小事,三花娘娘自是知道的。
宋游也继续往前走去。
最近几日他的行程一直比较赶。
虽说也没有一昧的赶路,然而行走的速度较之往常也明显变快,路上的停留变少,少了些许悠然,这其实是不由自主的事。
风狐说,天下已经乱起来了。
这是很可能的事。
此地距离长京所在的昂州毕竟还隔着两个州,并不算近受限于交通和信息的不便,若是朝中有变,短时间内消息不见得传得过来。
纵观历史,常有这种情况。
有时朝中变动,边疆地区要很久才能反应过来,极端情况下甚至王朝已经亡国数年,仍然有地方不知道或是不愿相信。
有时大军压境,战乱已经到了河对岸或是前夕,然而一江之隔、一夜之差的百姓非得等到战乱已经到了面前才能反应过来。即使如此,寻常百姓仍然难以清晰地知晓动乱的全貌。
何况现在应该只是开始。
大晏正是盛世,民心汇聚,自打塞北臣服之后,整个大晏周边,再也没有可以威胁大晏的对手。
内部虽说矛盾积压严重,各地军镇手握大权,还有一个宛如不可战胜的陈子毅,可前些年传进来的燕仙良种暂时填饱了百姓的肚子,陈子毅又并没有谋反的心思,而他和老皇帝又能轻松镇住别地的军镇统帅,如此一来,大晏很难一上来就爆发江山沦陷、天地崩塌般的大乱。距离狐狸说的改朝换代应该还有不少年。
如今的动乱多半从长京内部起。
乃是盛世之乱。
这等盛世之乱很特别。若是动乱不继续扩大,引发更严重的后果,无论谁输谁赢,当时各地的百姓都很难清楚事实的全貌,往往只有很多年后那些由史官和士人著作的书籍流传开来,后人翻看查阅,这才知晓,当时原来是那么回事。
而这几天来,宋游走在官道上,确实遇到不少邮差,打马匆匆而过。
这似乎是一种说明。
燕子说的那棵大树是一颗黄葛兰,长得极其高大而茂盛,在地上投下大片的阴影,树下自然寸草不生。
想来路过的商旅行人也常在树下遮阳避雨,地面被踩得平整坚硬,还有人搬来了石头,已被众多屁股坐得光滑,也有人垒起了灶台,这么多年也没有人把它拆了去,而是不断往下传,亦不知为多少旅人做过饭了。
宋游走近之时,便闻到了一阵幽香。
抬头一看才发现,此时正是黄葛兰开花之时,满树的玉花。
黄葛兰的花白中透黄,如玉似的,花瓣纤长而易掉,亦在地上铺了一小片,香气让人闻之心情愉悦,似乎上天也想让宋游在此歇一会儿。
“那好吧……”
宋游仿佛自言自语般,从枣红马背上取下行囊,放在地上又取下钓竿,将之递给身边童儿,接着又取出盐料。
燕子亦化作人形,去为他捡柴。
宋游很快便在树下烤起了鱼。
三花娘娘用草叶子钓上来的大草鱼,提过来就已经剖洗好了,改刀腌制,只用一根木棒串着,架在火上慢烤,偶尔均匀的洒点油上去,香气便随着树下柔风慢慢传播开来,牢牢吸引着女童的目光。
随即宋游轻洒盐料。
女童亦是随着他的动作而移转目光,一个细节也不愿错过。
就在这时,她却忽然扭过头,像是听见了什么动静,看向道路左边,随即便不移开目光了。
一群江湖人顶着烈日走了过来。
江湖人洒脱,边走边谈话。
在宋游看得见他们的时候,他们也看见了树下这一群人,说话的声音下意识停了一下,待看清乃是一名道人之后,这才恢复了轻松,但似乎也没有再讨论先前的话题了,而是抱怨起今日的炎热。
这群江湖人显然也是打算在这树下休息的,走过来后,打量了一眼宋游,还和他搭了几句话,这才全部坐下来。
年纪大的坐在石头上,年轻的便席地而坐,拿出馒头分食,又取来水囊轮饮。
宋游的鱼也差不多好了。
三花娘娘在湖边取了一片莲叶,便用来当餐盘,一大一小两人各拿一双筷子,时不时还喂一点给燕子,吃得十分畅快。
对比之下,江湖人的馒头虽然也是带馅的,可毕竟凉了,再加上宋游洒了诸多调料上去,烤得微焦的鱼肉加上高温激发出的香料味道,那群江湖人也忍不住连连向他投来目光。
实在憋得难受,干脆别过眼去,继续讨论起先前的话题,好转移注意力。
“那现在长京是谁在管?”
“自然是顺王在管!”
“不知这明德能到何时哦……”
“管它的呢!莫要打大仗就好,真要打的话,也别打到咱们这里来,能过几天安生日子也不容易!”
宋游闻言不由一愣,转过头去。
江湖人还在闷头讨论。
“可是太子和陛下往逸州逃去,为何络州也会如此紧张呢?”
“不要乱说!”
立马有年长者喝止了年轻人,同时扭头看向宋游那边,刚好与宋游投过来的目光相触。
好在宋游是个道人,让他轻松了不少。
宋游则趁此机会,正好问道:“不知几位说的是什么意思?长京怎么了?”
“先生还没有听说?”
“后边好像都没有听说。”
“也是,消息还没有传到这边来,不过想来也快了。”稍微年长些的江湖人倒也没有不答他的话,只是也斟酌着用词,“我们也是听说,原本拱卫京师的军队忽然进了长京,说是太子篡改陛下诏书,又挟持陛下,想要图谋不轨,原先大的那位皇子,也就是现在的顺王奉密诏进京,现在长京已经是顺王说了算了。”
“竟是这样……”
宋游愣了一下,随即又问:“那几位刚才说的,什么往逸都去,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这就是传闻了……”
年长些的江湖人顿时警惕了几分。
“那便算了。”
“嗨!也只是江湖传闻,先生若是往前走,自然便知晓,如今前边已是传言满天飞,什么离谱的话都有。”江湖人说着,犹豫了下,“便是说太子带着陛下和一些文臣,一同往逸都方向去了。”
“逸都……”
宋游暗自思索着。
这名江湖人用词很讲究,既没说是太子胁迫陛下,也没说是太子和陛下一同,没有用逃没有用迁,倒也是有些玲珑心。
这倒是和他原先所想的差不多。
原先一大一小两个皇子中,大的那一位本就要比小的那一位更有胆识气魄,更像那位老皇帝。小皇子虽是嫡子,可皇后母家失势已久,就算落魄得最厉害的太尉府也在几年前没了,反倒是大的那位母亲受宠,母家本是将门,出了许多将军,掌握着长京周边的禁军。
大皇子这般的性格,也天生容易得到军阀将领的拥护。
何况当时不少人都能看得出,在两位皇子之间,皇帝明显是更喜欢也更满意与自己更像的大皇子的。
要是老皇帝早些立储,便有大把的时间和精力来给太子铺路,废除大皇子母家势力,可他一拖再拖,拖到最后不知他有没有这个心,是否仍是那副天下无人敢违逆他的不可一世的姿态,反正就算他有心,恐怕也没有那个精力了。
拖这么久,不知多少人已站到了大皇子的身后,已是利益相同。
大晏开朝二百多年,天下矛盾积蓄已久,阶级也久久没有换过了,不知多少人在眼巴巴的等着机会,要往上走。这次动乱若不早些结束,恐怕要牵一发而动全身。
“太子与陛下既是往逸州去了,顺王就算要追,也是与这边完全相反的方向,为何刚才听几位说,这边也有些异常呢?”
“那谁知道?只是听前边有不少人说,看见过大队人马在行军,队伍长得根本看不到头。”江湖人说道,“许是络州和余州的守军,接到了不知哪一方传来的调令,要做个什么。”
“多谢告知。”
“江湖偶遇,只是缘分。”江湖人与他拱手,“路边闲聊,不留名姓。”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宋游也连忙拱手回礼,连声说道。
江湖人歇了一会儿就走了。
只留宋游继续吃着烤鱼,在这路旁树荫之下,避着烈日。
这显然是很平常的一个下午,烈日下的余州和先前毫无两样,他倒是走在半路听见了远在数千里外的消息,身后的余州人却丝毫不知,这个有史以来最强大鼎盛的王朝,都城已经发生了剧烈的权力更迭,期间血腥暴力,无人提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