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芽一个头狠狠叩在地上:“皇上!求皇上恩典,我岳家满门血案,岂能这般了结?!”
皇帝也是一怔,盯着兰芽半晌,缓缓道:“……兰卿,非是朕不想替你岳家报仇。只是,只是你和小六之间——朕不是不知道。”
兰芽痛哭:“皇上圣明,奴侪也不敢撒谎。是,奴侪与司夜染那贼是有了私情。可是最初却不过是受他胁迫之下,不得已而为之;后来两人并肩替皇上办差,渐渐也生出些真情来。到后来,奴侪甚至想过,死者已矣,想要原谅了他杀害满门的仇——可是奴侪却没想到,原来他不止是奉旨动手,而根本还是整件事的主谋,是他故意歪曲构陷了我岳家!”
“奴侪的私情是难以了断,可是我岳家却是满门几十条人命啊!所以奴侪求圣上恩典——杀人偿命,血债血还!”
皇帝也重重一震,口齿又是结巴起来:“兰兰兰卿,你竟,你竟然想要他的命?”
兰芽重重叩头,直到额头见血:“决不能留他在世上!奴侪求皇上恩典,求皇上恩典……否则我岳家数十条人命在天上用不得安!”
这一天的经历叫人心力交瘁,皇帝竟然掌灯时分便发起高烧来。
太医们使尽了法子,竟然怎么都退不下去烧。皇帝躺在榻上,烧得嘴唇都起了燎泡,一直昏昏沉沉地不知道在喃喃着些什么。
贵妃年纪大了,想要来陪着,太医们却也担心贵妃再也跟着染上了病,便苦苦相劝给送了回去。
太子自然要尽孝在皇上身边,吉祥便也以照顾太子的名义来了乾清宫。
有大包子在,吉祥私下里问了,又想了几回,已然是明白皇帝是因何病倒了。
大包子陪着太子守着皇上,吉祥抬眼一盯兰芽:“兰公公,你跟本宫出来一下。”
兰芽只得随吉祥到了偏殿。
吉祥盯着兰芽,一声冷笑,上前猛便甩了兰芽一个大耳光!
“你竟然想杀了他?你好歹毒的心肠!”
兰芽面颊倏然肿胀了起来,她捂住脸,迎着吉祥的目光。
这是乾清宫,眼前的吉祥是太子的娘亲,而她自己身为奴侪,不能反抗。
她也,不想反抗……
只因为吉祥这一巴掌,好歹是为了司夜染扇的。
兰芽深深吸气:“我是想杀他,因为他该死!娘娘,奴侪倒不明白,娘娘这气又是从何而起了。难道娘娘自己就不曾对他起过杀心么?”
吉祥狠狠盯住兰芽:“我是起过杀心,我恨不得与他同归于尽罢了。因为我大藤峡的父老乡亲都是为了他而死,我也用自己的性命为他解过毒,他欠我、欠我大藤峡的!可是他却负了我,我自然要杀他!”
“可是我想杀他可以,你却不行!”
兰芽盯着吉祥,幽幽冷笑:“凭什么奴侪就不行?他也欠了我岳家几十条人命!”
吉祥冷笑:“他亲手灭了你满门,难道你直到今日才知道么?你早就知道了不是么,那你今天这又是要发什么疯?!”
吉祥趋近一步,狠狠攥住兰芽的手臂,压低了声息:“你跟他都有了孩子,你却现在才想要杀他,才想给你岳家人报仇?”
“那不一样,”兰芽闭上眼:“我是知道他灭了我满门,可是彼时我只以为他是奉命行事,罪魁祸首是皇上……可是今日才知道,原来皇上也是受他蒙骗,根本就是他编造谎言,罗织罪证,构陷我岳家。”
“尤其……尤其,他在我家当了几年的书童,我与他,也算是青梅竹马。可是他竟然根本就不在乎我跟他的情分,竟然还是罗织罪名,陷害了我全家……”
吉祥心下也是一坠:“可是他却还是放过了你,不是么?否则你怎么还可能活生生站在这里?”
“是!”兰芽疲惫睁开眼:“他是放了我。也许放火杀人之后,他才终于想起与我还有那么一点情分,所以他放了我去。可是他让我活下来,也只是成为他的玩物而已!”
吉祥死死盯住兰芽,目光怨毒,却——缓缓地笑了。
“岳兰芽,你在撒谎。”
兰芽心下陡然一惊!
吉祥纵然沉不住气,但是她的心思却也是剔透。两人多年交手,对手之间对彼此的了解甚至高于自己。
兰芽悄然屏息:“娘娘说什么,奴侪哪里敢在娘娘面前撒谎?”
吉祥冷然一笑:“其实你前面说的那些我都信了。如果不是被你骗过了,我就不会甩你那记耳光。可是你最后那句却是说多了。”
最后那句?
兰芽心下也是激灵一跳。
吉祥得意而笑:“你说他让你活下来,是成为他的玩物……可是以你岳兰芽的脾气,如果他真的当你只是玩物,不给你一点真心的话,你肯活到今天?你肯让他玩弄你这多年?你又怎么肯费尽心思生下他的孩子,而且为了护住孩子,忍痛这么多年不与他们相见?”
“你岳兰芽也不傻,他对你哪里是真心,何处是假意,你心里最清楚。可是既然你今天还这么说……那就说明你是在撒谎!”
吉祥走向前来,冷笑着盯紧了兰芽:“置于死地而后生,金蝉脱壳的法子,嗯?”
兰芽心下便是一抖。
吉祥盯着兰芽的眼睛,忍不住冷笑:“最后的归宿是什么?你跟他都能金蝉脱壳而去,从此天涯为伴,双宿双飞,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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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没做声。
吉祥笑得更响,眼角溢出悲伤来:“你们两个都想就这么走了,将我孤儿寡母丢在这吃人的深宫里不管了!你们双宿双飞了,却叫我独自一个蹲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狱里,再见不着他,也得不着皇上的宠爱,只能守着我的儿子,一日一日青春变老,青丝成白发,啊?!”
“那你还想怎么样呢?”
兰芽压低声音,翻腕也攥紧了吉祥的手:“所谓求仁得仁,你走到今天这一步,也该是如愿以偿。你当年喜欢他,何尝不是因为他是建文皇太孙,你喜欢的也是他的血统,喜欢的是他的天下!你在冷宫里一忍十年,为的不也是能有朝一日登上皇后宝座,所以废后能忍的,你便也同样可以忍?”
“现如今你的儿子已经成为了太子,将来便是皇统天下,他会用整个天下来奉养你,你就是所有女人之中最高的皇太后!吉祥,你还想怎样?!”
“皇太后?哈哈……”吉祥又恼又恨:“那我吉祥这一生呢?难道我这一生只能等待老了的那一天,用皑皑白发来抵偿青春?我吉祥也曾是个少女,也是个女人啊。我也要自己的情,也要自己的爱。凭什么我得不到的,却要眼睁睁看着你们得到了?”
兰芽心下便是狠狠一沉。
“所以你不会让我如愿,是么?说吧,你想要怎么样?若逼急了我,也请你好好想想太子殿下的安危!”
兰芽死死盯住吉祥:“我当日是如何帮你母子,如何将太子殿下推上储君之位的;我就也同样能帮宸妃母子,能将四殿下同样推上这个位子。”
吉祥冷笑:“说得容易。太子是国之根本,岂容变更?此时我母子早已今非昔比,不光我会豁出性命去护着我儿子,就连皇上,连这宫廷内外的人,也都会拼了全力护着我儿子。你岳兰芽是只手遮天,可是天那么大,你遮不全的!”
兰芽深深吸气:“说,你究竟想要怎样?想要大人和我都死才放心?”
“不。”吉祥摇头:“我怎么会让你们死?我只是不能忍受你们两个双宿双飞。我倒是觉着你们从前的状态就很好,一个在朝,一个在野。”
她上下打量兰芽神色,缓缓绽开笑颜:“我怎么舍得让你死?你活着,还能替我办事。所以只要你改了主意,这辈子别想跟他双宿双飞,我就饶了你们和你们的孩子,让你们都活着。”
“只不过,我要你们活着相思罢了——就跟我一样。”
兰芽心痛如绞,却稍作思忖,便毅然点头:“好,我答应你!只要你能放过大人,放过我们的孩子,我就一直陪着你守在这宫廷里,陪着你护着你的儿子!”
吉祥笑起来:“真乖,这样就好了。”却忽地回眸,眼光放寒:“可是你这人的话向来半真半假。你这么答应我了,我就能这么信了么?所谓口说无凭,真心难见。”
兰芽心下丝丝缕缕地疼:“你又想怎么样?”
吉祥目光一转:“让我想想。稍后我就给你答案。”
偏殿外传来太子清甜的童声,在夜色里却是超乎年纪的沉稳。
“娘,兰伴伴,你们二位可在门内?”
兰芽和吉祥便同时噤声,互视一眼,急忙都各自收敛形色。
打开殿门,吉祥先迎了出去:“儿啊,有何事?可是皇上那边有了什么状况?”
兰芽便也跟了出来,立在门槛外遥遥向太子见礼。
太子的目光便只朝兰芽漫了上来,却是看都没看自己的娘亲。遥遥地只向兰芽伸出手来:“兰伴伴,怎么去了那么久,叫本宫好找。伴伴快来,本宫有要紧的事与伴伴商量。”
太子说着径直走过吉祥,走到兰芽身边,伸手用他小小的手握住了兰芽的手。然后毫不迟疑地领着兰芽走下台阶,径直越过他娘,走向了更加宽阔的殿前广场。
吉祥重重一怔,兰芽也没想到。
待得走得远了,太子才缓缓道:“伴伴,想来我娘又排揎了伴伴吧?都怪本宫来晚了一步,才叫伴伴又受委屈了。此时周遭无人,伴伴若想落泪便请随意,本宫会陪着伴伴。”
兰芽心底一热,眼眶也跟着潮湿了。
“殿下,奴侪不敢。”
太子轻轻叹息:“本宫只是遗憾自己还是个孩子,有时有事无法尽数都明白,所以不能在关键时刻护在伴伴身边,无法每一次都让娘亲伤不到伴伴。只是请伴伴记着,今日娘亲欠了伴伴多少,来日等本宫长大,一定加倍偿还。”
小小的储君许下这样重的承诺,身为人臣,兰芽也是欣慰。
只是……这世上就算以帝王之尊,却也不是任何事都有能力补偿的。
只是他终究还是个孩子,能在这个年纪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已无可怨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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