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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10章 黑子白子,一颗一颗摆好
    一地碎瓷,门外一片斜阳如血。

    贵妃也不在乎自己会被割伤,就呆呆立在那一地的狼藉里,哀哀大哭:“皇上……,你误了我,误了我!从此生生世世,我与你终究再不能相伴!”

    薛行远、柳姿都吓得跪在瓷器碎片里,苦苦哀求。

    可是贵妃谁都不理,只恍若大醉,蹒跚在满地碎瓷里,心如死灰。

    太子册立,满朝文武都向皇上道贺,薛行远亲自派了三清去乾清宫报信儿,可是皇上主持大典,一时难以脱身。

    正在为难间,三清忽然小碎步跑进来附在薛行远耳边,薛行远也一怔,低低与柳姿说:“张敏张公公求见。”

    柳姿也吓了一跳:“娘娘在气头上,上回已经当着皇上的众位大臣的面儿打了张公公;今日娘娘更是哀痛心思,张公公这个节骨眼儿来了,岂不是讨打的!”

    薛行远也点头:“到时候咱们两个相机行事,设法护卫着些。张公公年岁大了,可再挨不起打。”

    人来了,他们两个也不敢拦着。柳姿缓了缓,只好上前向贵妃禀报。

    贵妃一听,便立在原地,突地迭声冷笑:“来得好,他来得好!叫他进来,本宫倒要问问他究竟是安的什么心?从前的那些情分,难道就都是叫狗给吃了?!”

    斜阳日暮,张敏一身老态,蹒跚而来。

    张敏告进,进了贵妃寝殿便远远跪下。

    寝殿里一地的碎瓷片,薛行远撑着胆子带着三清简单给打扫一回,但是也只将大片的扫去了。有些细碎的,都刻进砖缝儿里去,于是张敏跪下,便有些直接扎进了张敏腿上。

    张敏也不觉得疼,只远远朝贵妃叩头。

    寝殿里没掌明灯,只有一盏幽暗的纱罩灯,灯光幽幽咽咽漫开,都看不清贵妃的脸。

    贵妃疲惫坐在凤座上,望之已是衰朽老态。

    这两个人,看着彼此,就像看着另一个衰老的自己。

    贵妃心下便更是颓然。

    老了,终究争不过岁月。

    张敏叩首:“贵妃娘娘,今日太子册立,老奴知道贵妃娘娘一定因此事而恨死老奴,于是老奴自行前来请罪。”

    贵妃冷笑:“张敏,你还是本宫认得的那个张敏么?本宫认识的那个张敏,始终都是跟本宫站在一起的——本宫进宫那年刚刚四岁,到了孙太后(朱见深祖母孝恭章皇后)宫中,遇见了你。彼时我在宫里年纪最幼,常受欺负,是你一力护着我。”

    “后来英宗先帝被草原俘获而去,孙太后仓惶之下忙册立咱们皇上为太子。那时候太子才两岁,钱皇后和周贵妃却都忙着营救先帝,顾不上咱们太子。孙太后也担心这个孙儿出了意外,便从她自己身边人里选几个妥帖的去伺候太子,护着太子。这个差事就轮到了咱们两个头上。”

    “虽则当时太子身边也有现如今的恭慎夫人、当年的女官韩桂兰。可是她彼时是个在宫里毫无地位的李朝贡女罢了,除了抚育太子之外,没其他的助益。太子的安危只交到咱们两个的手上。”

    “彼时太子两岁,而本宫不过十九岁,对着那么多宫廷里的阴暗手段,本宫哪里懂得那么多。本宫除了敢豁出这条命去,仗刀守卫在太子帐外,便再没更多的能耐。”

    “那时候……里里外外的事,终究还是幸亏有你。因为有你在,本宫才有主心骨;因为有你在,本宫才相信这宫里没人能伤得了我;因为有你在……本宫累极的时候才敢放心酣梦。”

    说到这里,贵妃自己也哽咽了:“从太子两岁册立,到太子五岁被废,又到太子十岁重新复位……这中间的八年太子年纪小,本宫都是仰仗着你才有惊无险地熬过来。”

    “最难熬的自然是太子五岁被废,景泰帝将他自己的儿子立为太子的那几年。那时候宫里天天都是霜刀雪剑,咱们随时都可能死无葬身之地……可是那倒还好说,本宫就是咽不下那口气,每到有人明里暗里想欺负咱们太子的时候,我就想上去跟他们拼命!那时候总是你拖住了本宫,陪着本宫一起掉完了眼泪,然后给本宫讲道理,开解本宫,让我明白那时候再难忍的也都得忍过去,才能安安稳稳地活下来。”

    “依本宫这性子,若不是你,本宫早就憋屈死了。哪里还有后来的苦尽甘来,哪里还有本宫的今天……”

    贵妃哀哀讲述,灯影里的仿佛不再是后来宠冠天下的贵妃,而又是从前那个四岁的小姑娘,无依无靠,受了欺负只敢自己躲起来哭;仿佛又是那个十九岁刚刚长成的标致女儿,眉眼灵动,傲骨铮铮……“

    张敏心下便更是难过,只能不住地叩头。

    他护着她,扶着她,走过了这五十年,可是却到了这最后的最后,他却还是背叛了她。

    贵妃将那多年的过往都讲完了,靠在座位里疲惫地抬眼望向他:“本宫的这点心事,普天之下除了皇上,也就你张敏知道得最清楚。本宫能受得了旁人的背叛,本宫却独独受不了最终却是你在本宫背后捅上一刀!张敏啊,本宫就怎么都不明白,张敏你怎么会这么对本宫,怎么能就连本宫最后的一点念想也不留给本宫了,啊?!”

    张敏也是老泪双流:“娘娘……老奴是娘娘的奴才,老奴却也更是皇上的奴才,是这大明江山的奴才。老奴自然明白娘娘的心,可是老奴却也明白皇上的心啊。太子之位不仅关系着娘娘是否能同入帝陵,也更关系到皇上的皇位绵延万代,关系到大明江山的稳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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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为江山计,太子之位便不能传给宸妃娘娘的皇四子;唯有传给皇三子,才能保得江山永固啊,娘娘!”

    贵妃转眸望向窗外暗寂下去的天。眸中的泪已然点点干涸。

    “张敏,本宫也懒得再多说什么。本宫摆在你眼前两条路:第一条,毒杀太子;第二条……”

    贵妃没再说下去。

    张敏并不惊讶,反倒面上泛起微笑,向贵妃叩头。

    “老奴明白了。多谢娘娘成全。”

    今晚贵妃和张敏之间的谈话,整个昭德宫的人都揪着心呢。薛行远也悄然听了墙根儿,可是这最后的决断却没听明白。

    张敏走后,趁着柳姿进去安顿贵妃,她设法将消息送出去给兰芽。

    兰芽得了消息,已是一个时辰之后,听完了双宝的禀报,兰芽便是一个踉跄。

    双宝忙上前扶住兰芽:“公子这是怎么了?”

    兰芽顾不上多说,只吩咐双宝:“立即准备官袍,我要即刻进宫去!”愣了下,才又吩咐,“赶紧叫隋卞将郑肯叫回来。就说随便安排个差事,只是要他赶紧回京,越快越好!”

    双宝也不敢怠慢,连忙安排,兰芽则自己进了宫。

    到了乾清宫,已是晚了,张敏已然在这个晚上吞金自尽!

    兰芽一个跟头跌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段厚哀哀哭着,将最后的情形转述了一遍,说今晚张敏回到乾清宫后,神情十分轻松,还叫了热水,沐浴了一番。

    他临睡前叫了段厚过去,嘱咐段厚,叫段厚告诉兰公子,说他老张敏含笑而去。

    还说,兰公子和小六那孩子的福分啊,在后头……只是这福分总有一个前提,得是江山安。

    乾清宫是皇帝寝宫,纵然张敏地位特殊也不能破例,于是尸首还是早早被卷了草席,挪到了外安乐堂去。只等天亮送到宫外去下葬。

    消息传到昭德宫,贵妃手中刚熬好的一碗银耳羹啪地就落到地上,打碎了。

    她纵然不算意外,却也还是大惊失色。

    她不顾众人阻拦,还是亲自驾临了外安乐堂去,说总要最后看他一眼,送他一程。

    外安乐堂里灯光幽怨,闲杂人等都被遣开,贵妃亲自走到了卷着张敏尸首的草席旁。

    薛行远忙上前拦着,想替贵妃伸手。

    贵妃却冷冷一笑:“本宫这一生见过的死尸多了,本宫从来就没怕过!更何况眼前的这个人……除了最后这一回,从前他从未害过我。”

    说到最后一句,映着幽幽灯火,贵妃的眼角还是隐隐含了泪。

    她用力忍住,摇了摇头:“就算最后这一回他害了本宫,也毕竟是他欠本宫的。本宫站在他尸首前,他也不敢起尸来吓本宫!”

    薛行远便只能撤了手。

    贵妃左右看看,“你们也都下去吧,本宫想独自跟他说说话。”

    薛行远和柳姿互望一眼,也只好告退。

    灵棚里空了,贵妃走到张敏尸首边坐下,伸手打开了草席,露出张敏的容颜。

    依旧若生,面上还隐约挂着微笑。

    贵妃轻轻闭上眼,眼角终有清泪滑过。

    四岁入宫啊,四岁的小孩子懂什么?连自己的衣食住行都照顾不好,又怎么懂得这宫里的规矩,怎么明白该怎么在一群小宫女的斗心眼儿里保护住自己?

    四岁的小女孩儿,进宫了还会想娘,想到半夜不敢睡,只能抱住自己无声地哭。

    那些最最难熬的年月里,多亏有他护着,陪着。犯了错也都由他担待了去。

    太后宫里便渐渐有了风言风语,说这个张敏真有心机,早早地选了自己喜欢的小宫女,护着扶着,只等长大了就能当他的对食。

    宫里太监和宫女对食早已是风气,但凡受主子宠信一点的,彼此都有。于是她就也懵懵懂懂地知道了这个词,也就觉得能有他陪着护着过完宫里的这一生,也还算好。于是就带着这样的心思一点一点长大,日子倒也渐渐平静了。

    后来太子两岁册立,太后需要派人去护着太子。谁都知道那个差事吃力不讨好,于是太后指了她去之后,便无人愿意去。

    却是他,那年才刚刚二十四岁的他,正在太后手下风生水起的他,却立在天光里,抬起眼来朝她静静一笑,说:“禀太后,奴侪愿陪贞儿一同去东宫伺候。”

    那一年,那个人,终究,都已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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