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礼愣在原地,盯住藏花的背影良久,见藏花已然走远了,便垂下头去深深叹了口气,也只好转身走开。
身影走入葳蕤花丛。
时至中秋,花草已见萧瑟之意。
就在此时,初礼冷不丁只觉身后一片无声的冷风袭来。他停住脚步,猛然回首去看——
却已然晚了。
一袭僧衣的男子,周身披满了月色,却如鬼魅一般站在了他的身后。掌心一枚长长钢钉,已然深深刺入了他的咽喉……
初礼想喊,嘴却已经被藏花死死捂住;初礼想要挣扎,可是那钢钉已经几乎刺穿了喉咙。
他惊讶地抬眼,死死盯住那夜色里的一脸森然的男子。
早就知道二爷是下手最狠的杀手,不动手则已,一动手便是一招致命的狠辣招数,手下从来不留活口。
从前只是听说而已啊,没机会见着;而这一回,他竟然以自己的性命,领教着了。
喉咙不断涌出鲜血来,又热又粘,沿着他衣襟流动,滴滴答答粘上他的指尖。
有那么一刹那,他还是有点不敢相信。甚至都没觉得疼,只觉得眼前这一定不是真的。
他初礼,怎么会被二爷杀了?
他用力睁眼看那男子,顾不得咽喉冒血,挣扎着问:“为,为什么。”
他的声音已经细如蚊蚋,藏花便松开了捂着他嘴的那只手。
一股夜风清凉掠来,他想要用力呼吸,可是却已经吸不进来。
藏花退后一步,松了手,任凭他噗通一声倒在地上。
可是即便倒在地上,他还在用力朝上盯着藏花的脸。
血与声音一同冒出来,他执拗地问:“为……什么?”
藏花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垂首漠然凝视他:“灵济宫里必有内贼。从前倒也罢了,可是你今晚千不该万不该,非要看清固伦的相貌!那你的死期就到了。”
他在地上挣扎,想要尽力延迟死亡的到来。他用力摇头:“……我没有,没有想要出卖大人的孩子。我在大人身边这么多年,我也,舍不得出卖孩子。”
藏花高高抬头,仰望高天:“你有没有想,都已经晚了。如果我杀错了你,你尽管恨我,我来世当牛做马还了给你;总归我不能叫固伦遭逢半点的危险。不只是你,谁看出了她的身份,我就要了谁的命!”
初礼闭上眼睛,累得再也睁不开。
他挣扎着,一个字一个字说:“……二爷,替我,替我向大人,拜别。”
藏花却冷然拒绝:“不用了!”
初礼紧闭的眼里,狠狠落下两滴眼泪来。
一个字,一个字越说越低:“奴婢也是阉人,四岁净身……奴婢跟大人一样,都是皇上的奴才。奴婢能做什么,想做什么,便连这条命,都从来都由不得自己选……”
他眼前又是当年,十三岁的司夜染正式入住灵济宫,手下延揽人马。那一年他刚刚十岁,从内书堂毕业,正等着司礼监派下职司。然后他就被带到了灵济宫,带到了那个只比他大三岁的少年太监的面前。
彼时那清冷绝魅的少年斜坐在官帽椅上,手肘撑着扶手,指尖抵着额角,上下打量他。
问了他好些功课,然后终于抬起眼来,正式望了他一眼。
“你叫什么名儿啊?”
他谦恭答:“奴侪叫初礼。”
少年太监淡淡哼了一声:“从此你便跟在本官身边儿吧。”
他笑,却已然看不见也听不见了。他知道他正与眼前这个世界一点一点地剥离开去。
他便只望着虚幻中的少年太监,缓缓一笑:“大人,若奴侪可以选,奴侪自然希望永远追随在大人身边。大人,奴侪想……到您身边去。”
话音轻落,身子已经再不能动。
藏花背过身去,等听见再无动静,才又转回身来看。
初礼委顿在地上,咽喉和衣襟一片血红,双眼直直盯着苍穹星河……已经去了。
只是面上并无怨尤,唇角甚至还挂着淡淡的微笑。
藏花也忍不住深深吸了几口气,上前伸手将初礼的眼帘抹下。
就将他葬在花下,最后一抔土盖上。藏花垂眸:“……你应该明白,大人未必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只是大人重情,始终未曾对你下手;大人自己也当过别人身边的眼线,所以大人明白你的身不由己。”
“可是,你总归得死。大人下不了手,她也下不了手。那便由我动手吧。”
“记着,来世别再遇见我这样冷酷无情的人。”
过了中秋,时节渐渐凋零。
御马监负责全国各地皇庄的收成,兰芽小事放给隋卞,但是到了这个时候还是要去汇总一番。
盘点过了账目,兰芽又叫隋卞打开了银库。这御马监的银库乃是皇帝私人的家当,每年皇庄皇店的收入全都折算成黄金搁在里头。这些年的积攒,加上前朝的盈余,皇帝的“私房钱”共为七窖黄金。
兰芽立在那满坑满谷的黄金前面,眼前浮荡的却是固伦那张小脸儿。
她送韩致礼带来的两个女孩儿送进宫,直接送进了清宁宫去。清宁宫与乾清宫隔着半个紫禁城,倒也不担心皇上知道,且这些年皇上与太后因简王的事早已生分,于是皇帝这几年对清宁宫早已不闻不问。
带着那两个女孩儿拜见恭慎夫人,老太太自是抱住侄孙女儿们痛哭一场。就连太后也看重恭慎夫人,也特地将女孩儿叫到眼前去说话,赐了衣料、首饰和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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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到了午后,兰芽才告退而出,向北出了玄武门,直奔御马监。
御马监位于万岁山(景山)之东,不在宫城以内,于是就更不必担心皇上的耳目。
她到御马监时,双宝已经早就到了,笑眯眯将身后的两个小内侍引出来。
一个是王君玉,一个正是固伦。
双宝冲兰芽眨了眨眼,兰芽便也微微颔首而微笑。
御马监是她的一亩三分地,御马监所有人都是仰仗着她才有出头之日的,于是没有人敢出去多嘴;便是有人有这个天大的胆子,就算当真有人有那个慧眼能瞧出来这两个小内侍当中有个女孩儿……倒也无妨。
谁让知近的人都知道灵济宫里当真是有位小小姐呢?那位不但跟兰公子的关系十分亲密,更是时常进宫伴驾,被皇上都视为掌上明珠的。
况且固伦与月月因为亲缘的关系,本也有六七分的相似,凭御马监里的人又有谁能分得清?
兰芽便带着固伦进了内库。
身为娘亲的,虽说嘴上不赞同自己的女儿就爱金元宝,可是身为娘亲的私心底下却自然又是最最宠溺自己女儿的……所以她还是郑而重之地决定了带女儿来看黄金。
这天下的黄金哪儿最多,各种传闻莫衷一是。兰芽能坐实的是,皇上的金子一定是排在前头的。
那小家伙还不知道是来做什么,只是看隋卞亲自拿着钥匙一层层开门,那面色庄严肃穆得紧,小小的她便也跟着面容整肃,紧抿着小小的菱唇,一声不出。
待得隋卞到了金窖门口,冲着兰芽使了个眼色。兰芽便也不动声色示意。
随即七座金窖大门同时齐齐打开,那满坑满谷的金子登时齐齐展现在了固伦的眼前!
天地之间,一时金光闪耀,晃得人睁不开眼。
小固伦先是怔住,随即便是一声尖叫,忘了女孩儿家的矜持,拢着袍子便朝前奔跑了去。
纵然是换上了内侍的袍服,那小人儿身上还是叮叮当当地响。神殿那晚之后兰芽才知道,她不仅是手臂上戴了九层的金钏子,那脚上、腰上也各自戴着金链子。只不过是大人和藏花都使了计策,同样给掏空了的。
看着小女儿在七个金窖间开心地奔跑,兰芽又是笑,又是摇头叹息,又是——红了眼圈儿。
翌日就得送她走,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已经有一个初礼发现了端倪,她不敢再让更多人看见固伦。
固伦开心地跑了几圈儿,实在跑不动了才回来窝在兰芽身边,轻声嘀咕:“我从没见过这么多金子……这些要都是我的,该有多好。”
兰芽一时心酸,嘴上说:“这些都是皇上的,唯有皇上富有天下,寻常人怎么可能有呢。”可是心下却也忍不住抱歉,因为她的女儿本就是皇家正朔的血脉,这七窖的银子也可以说是她的啊,可是她却不能不剥夺了女儿尊贵的身份,不得不叫女儿与她一起,只当一个普通的百姓。
离了御马监,兰芽特地要绕开宫城回灵济宫,却没想到刚走到北筒子河边儿上,猛然看见有锦衣卫飞马净道。兰芽便问:“怎么回事?”
双宝连忙到马车旁禀告:“能由锦衣卫飞马开道,仿佛是哪位宫妃回宫。”
宫中女眷,除了皇太后和皇后之外,出宫回宫都只能走紫禁城北门玄武门。
兰芽点头,“退让一边就是。只是,先问清楚是哪位宫妃。”
少顷双宝回来,竟然也有些面色苍白。
兰芽便一皱眉:“难道是宸妃?”
双宝垂首:“不是……是长乐宫的娘娘,还带着三殿下。说是出宫进香去才回来。”
兰芽心下也是轰然一声。
就算是宸妃,双宝也不至于脸色如此苍白;因为撞上的不是宸妃,而恰恰是吉祥!
吉祥现住长乐宫,身为皇三子的生母,自然身份非比寻常。只是皇上尚未定具体的位份,可是阖宫上下也都不敢怠慢,于是都称她为“长乐宫娘娘”。
“怎么会是她?!她怎么有资格出宫来?”兰芽也是皱眉,心下只叹冤家路窄。
双宝低声道:“奴婢得着消息,说近几日来,皇上接连驾幸长乐宫,显然那位又是复了宠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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