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他垂眸凝望她,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又或者说,他有些享受这一刻她为他而心痛的感觉,于是不想说出实情,不愿打破这一刻的虚幻。
却忽然——咯咯咯,一串清甜如玉钟相撞的笑声漫过树影传来。
兰芽一怔,循声望去,却见竟然是固伦拖着月月的手,鬼精鬼灵地从树影里钻了出来。
就连藏花都吓了一大跳:“你怎么进来的?”
月影一漾,照见了她那黑一道白一道跟小狸猫似的脸儿,兰芽跟藏花相视一眼,便都明白是怎么进来的了。
月月也有些不好意思,却被固伦掐得死死的,甩不脱手。
兰芽哼了一声走过去,上下闻着她们两个身上的味道:“啧啧,虽说中秋了,可是这淤泥还是恶臭的。两位小姑娘就从残荷淤泥里爬进来,可真是味道独特。”
神殿墙外是花园,园子里有小小荷池。池水于院墙两边相通。
前些日子双宝带人将池水都放干了,好挖出藕节来,再换上活水。池子本就不大,里头的淤泥也清得差不多干净了,这就叫这两个小丫头得了机会,从墙底下的藕池空隙钻了过来。
月月毕竟从小是在兰芽身边的,又时常进宫,于是身上已经有了大家闺秀的气度,于是很是有些不好意思。
倒是固伦只拍了拍掌:“那又怎样!我爹说,莲出淤泥而不染……我现下就是鲜灵灵一株莲花哪!”
兰芽一怔,随即噗地一声笑开,忍不住跟藏花嘀咕:“这谁家的女孩儿,这张小脸皮哟,啧啧。”
藏花就也笑。
兰芽拍拍掌:“淤泥里钻出来的莲,是吧?那正好,叫了庖厨来接过去,斩段炖汤。”
固伦也吓了一跳,便赶紧摆手:“哎,我说了我是莲花,不是莲藕呀!”
“还说不是莲藕?”兰芽两步跨过去,摸住她的小胳膊,将衣袖翻转过来对着月色:“啧啧,这白白的几段,可不是莲藕?”
她说着笑话逗女儿,也更是趁机瞧她衣服底下的秘密。这一掀开,可不得了,里头硬生生戴了一串九层的金钏子!
小孩儿本就笑,给那九层的金钏子给箍得登登的,恨不能一根胳膊上都是金子了!
兰芽猛然回头瞪藏花:“也不能都这么由着她!小小的手臂,还不都给坠坏了!”
藏花被骂得脸红,急忙解释:“掏空了的。”
原来那金钏就是薄薄一层金,里头都掏空了,省得坠。看着老长一串,实则没多少分量,说白了就是哄小孩儿的。
兰芽这才松了口气,可是固伦可火了,瞪着藏花:“小爹爹,你再说一遍!”
藏花却闭了嘴,怎么也不说了。
固伦便恼了,指着藏花的僧衣,拽住兰芽便道:“公子公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小爹爹穿僧衣剃头发都是假的!他说他才不会看破红尘……他说他这样,一来为了掩人耳目,二来——也想看人家会不会心疼!”
“固伦!”藏花惊得一跺脚!
固伦眨眼咯咯地坏笑,拍掌拉下兰芽的头来,凑在耳边低低地说:“我爹说,不准公子为旁人心疼。就算是小爹爹,也不准!”
原来是这样……
兰芽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也顾不得固伦一身污泥臭味儿,捉着她的小手,忍不住逗:“那你爹有没有告诉你,你除了叫我公子之外,还能叫什么呀?”
这话用足了力气,想要说得轻松,可是说出来后,还是疼了心,酸了眼眶。
她捉住固伦,多么多么期盼孩子能叫一声“娘”。
固伦盯着兰芽,忽地嫣然一笑,认真点头:“爹嘱咐了。只是爹说不准别人听见,只给公子一人听。”
她说着软软趴过来,先凑在兰芽耳畔清清丽丽叫了一声:“娘~”
兰芽的心便登时抖成了一团,一把抱住固伦,便要流泪。
可是固伦却从兰芽的怀里又拱了出去,凑到兰芽另一边耳朵,又绵绵长长喊了一声:“娘——子~”
夜空里,那皎洁的明月恍若淘气地眨了个眼。
兰芽拢住小固伦,腿一软,竟都蹲不住,而是跪倒在了地上……
她的女儿;
她的……大人啊。
终究要何时才能一家团聚,终究还要付出多少,才能换来全身而退?
固伦愣愣看她,伸手帮她抹掉眼泪,认真说:“爹说,叫我告诉公子,不要落泪。”
兰芽急忙用手背去抹脸:“好,我听固伦的,更听你爹的。”
固伦嫣然一笑,便朝兰芽福身:“那固伦告退。”
这么快就要离开?
兰芽舍不得,上前又抱着。
固伦却柔声细语地说:“爹说,便是在灵济宫里也不能放下警惕。爹说方才的话我只能说一遍,说完了就不准再缠着公子。爹说,再忍一时,只为一世。”
兰芽只能松了手,用力用力地点头。
幸好孩子还小,纵然也许能明白些,可是贵在还能懵懵懂懂,所以才能来的了,也离得开;若孩子再大些,知道了她们的关系,也许就离不开了。所以大人算计着这个时候叫固伦来,正是此意。
兰芽在固伦耳边认真道:“好,娘答应你,会尽快回到你身旁。娘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要哥哥,要你爹。”
固伦也认真点头。
月月看得有些难过,也走过来伸手抱住了兰芽:“公子从来都只抱月月,今天怎么不抱月月,只抱着固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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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心下也是难过。月月没有爹娘,从小对她格外依赖……今天真是忘了月月了。
她伸开手臂,将两个小女孩儿都抱在怀里,用力用力。
陡然间,藏花却忽地转头望向后门处,森冷一声:“谁?!”
兰芽急忙松开了手,还没等回过神来,藏花已然身形一长,身如轻烟窜出了后门去。
藏花身影如鬼魅,眨眼间已是奔到了那人身后,伸手便搭住了那人肩头——
中秋月色,天地宁静。红墙碧瓦之间,还有秋虫呢喃。
就在这样怡人的夜色里,那人转身过来,一脸惨白。
月影一漾,那人目光对上了藏花的眼。
藏花纵然头上戴着斗笠,可是这样近距离地四目撞上,便是藏花也无法遁形。
他终是有他的骄傲,纵然剃发、穿上僧衣,可是面上依旧不肯多做伪装。
那人惊惊一喘:“果然是二爷。”
藏花也眯起了眼:“初礼?何时咱们灵济宫的大管家却要来听墙角?”
初礼一颤:“二爷误会了,奴婢怎么敢听墙角?只因今儿李朝的客人来过,尤其二爷扮成的僧人又住进前院,奴婢职司所在自然应该检查妥当,才敢歇下。”
“原来是这样。”藏花便松了手。
初礼整肃好了,再重新向藏花见礼,口中低低问:“三年不见,二爷好容易回来,怎么换成这样装束?”
“有什么奇怪。”藏花淡然垂首,理了理袍袖:“咱们灵济宫撒出去办差的,在这天下什么身份没扮过?多少人撒出去办事,多年未归,等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初礼点头称是,却还是忍不住盯着藏花看:“只是二爷既然已经回来了,怎么还继续这么装扮着。甚至都没回清梅坞去,反倒要住在前院……二爷怎么便连奴婢也都一并继续瞒着?”
藏花淡淡地:“因为我的差事还没办完。所谓无旨不敢进京。只是我有些想家了,就趁机回来看看,不敢惊动任何人,也是免得给你们添了麻烦。”
初礼垂下头去:“二爷既然是办差,怎地又与李朝的使臣到了一处去?来客的单子上,更写着僧人的身份是韩致礼的家僧……二爷是回咱们自己家来,何必还要多此一举?”
藏花便眯眼盯住初礼:“三年没见,你倒是更多疑了。”
“不是奴婢多疑,只是……奴婢心急。”
初礼深吸一口气:“从前大人和二爷出门办差,不论是去办什么事,都会明明白白告诉奴婢。就算不能带着奴婢一同去,至少会叫奴婢心下清楚,也知道该怎么守好了灵济宫等着大人和二爷回来。可是这一遭,大人和二爷却走得不明不白……三年了,奴婢直到现如今还觉着是如在云里雾里。”
藏花冷笑一声:“你怎么不明白?大人是奉旨监军辽东,而我是去看东海号的生意……哪一样不是明明白白?”
初礼抬眼:“二爷当真是太小看奴婢。若奴婢真是这样的人,大人又何必叫奴婢在身边伺候?”
藏花偏了偏首,看那中秋渐圆的清月:“你觉得哪里不对?”
初礼缓了一口气:“……公子走的时候,是怀着身子。回来却说孩子胎死腹中。二爷,公子为何要在此事上瞒着奴婢?”
藏花目光便陡然一寒:“你看见固伦了?”
李朝来的女眷,纵然是小姑娘家,也会在头上罩上大衣裳。唯有进了内宅,在兰芽等身边人的眼前才会露面容来。想来以初礼的眼力,定然已经是瞧出了她与兰芽的相像!
初礼点头,踉跄一笑:“彼时奴婢被派在外头,没在正堂里。可是远远瞧着双宝和雪姑娘的神情,便已然觉得不对了。”
“方才二爷怪奴婢在门边……实则奴婢就是想看看那个李朝来的小姑娘。”
初礼狠狠吸一口气,眼底已是泛起泪光:“大人和公子的孩子,奴婢就算冒着被二爷疑心的风险,却也总得看一眼……二爷,好歹奴婢跟大人这么多年的情分,却被兰公子和双宝瞒着,奴婢心下不安。”
话已至此,藏花便负手而立,目光高抬,望向远方。
“如此说来,你已是认定了固伦就是大人和公子的孩子?”
初礼眼含泪意,轻轻哽咽了两声:“奴婢想来不会认错。”
藏花淡淡转身:“人也看着了,你就先回去吧。”
初礼红了眼圈儿:“二爷,且容奴婢去向小小姐行个礼,可好?”
“不必了。你先回去吧。”
藏花说完,自己先转了身,淡漠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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