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见他那防备的目光时,她心下的千言万语便都如被一盆冷水泼熄了的火苗。她忽地明白,这一场重逢,其实都是错了。
她没办法用这次重逢来与他拉近关系,反倒可能因为隔着大明与女真的各自立场,而叫他对她越发疏远。
她只能忍下,不与他相认。
她却没想到他却没想放过她,当晚便与赵玄故意作弄了她。
也许在外人眼里,那不过是他一场近乎孩子气的调皮,可是她却明白,他用的实则是四两拨千斤的法子。
用这样的法子闹腾开,便会引起大明官员的重视,说不定因此而重查她与兄长们的身份——他是想用这样的法子,向他的大明朝廷示警。
可是也同样是用了这个法子,没有直接揭开她的身份,算是给她留下了一分情面。只是警告她赶紧离去便罢。
她便也伤了心,明白在他心里,她依旧比不上他的大明朝廷,她在他心上依旧无足轻重——尽管她是这样为了他,千山万水、不计一切代价地寻来。
她便赌了气,看着他被关起来,看着他被刑责……可是没人知道,每到夜晚,她却会心疼得整晚落泪。
这是一笔缘债,她想赢,却赔上的实则更多。
直到这一回,阿玛和二哥想要将她嫁去草原,她才拼了命想再来一次,再见他一面,再给自己争取这一回……
这次来,阿玛和二哥都记着上回的教训,是怎么都不同意的。是她最后没有办法了,答应了阿玛和二哥,说只要这次让她来了,等她回去之后便会乖乖披上嫁衣,嫁去蒙古,再不言悔。
虎子在梦里又翻了个身。
眼前却怎么都是爱兰珠。
先是她含泪怨恨地盯着他;一转身,又是她披上了大红的嫁衣,骑着那匹小马驹走远了,大红的身影被碧绿的草原吞没,再也看不见……
虎子便浑身一激灵睁开了眼,怎么都睡不着了。
三月十六,殿试的次日,放榜的前日。
这一日本是阅卷之日,是内阁大学士们陪着皇上一起来决定贡士们名次的重要日子,却没成想一大早的宫里就来人宣兰芽进宫,说皇上召见。
兰芽晚上记挂着爱兰珠的事,没怎么睡好,早上起来就一圈儿的黑眼圈,瞧得司夜染直皱眉,都想亲自进宫替她回绝了皇上算了。
她听着就笑,仰头揶揄他:“大人,你当皇上是街边小贩,说回绝就回绝了?”
司夜染也是尴尬:“我现下顾不上什么君君臣臣,我只想让你好生歇息。”
兰芽冲他做了个鬼脸:“大人不如也送我进内安乐堂?那里安静,无人打扰。”
“你!”司夜染吓出一身冷汗来,作势要上来打她。
昨晚说吉祥说了一半,她就被西苑闹腾给叫走了。于是他跟她还没具体说到内安乐堂呢,她怎么自己就忽然蹦出这句话来?
难不成他不知道的情形之下,她自己又自行知道什么了?
兰芽笑眯眯别过司夜染,跟着段厚往宫里去。
今儿来宣旨的,不是老张敏,也不是大包子,而是段厚。
段厚这个名儿有意思,却也决定了他一辈子的官途。
原本也不怪他,是乾清宫用人,就喜欢用名字上能体现性情的。比如张敏的“敏”,包良的“良”,张敏当初那个徒弟、后来被吃了挂烙的那个郑肯的“肯”……。
按说段厚的这个“厚”也是好字儿,也符合乾清宫的风格。可是坏就坏在他姓什么不好,偏偏姓段。
更巧合的是,现在国祚无继、储位虚悬,怎么都听着他这个“断后”不吉利。
依着贵妃和老张敏他们的想法,早就想把段厚给驱出乾清宫去了,省得皇上听着心烦;可是却难得皇上倒是大度能容,说“断后”亦不是都说断子绝孙,也有“殿后”的意思。
凡是车队,肯担当殿后的人最是忠心难得,于是便将这段厚留下了。
只不过段厚虽然没离开乾清宫,这仕途是不可能大开就是了。于是混到如今,年纪大了包良一大圈儿了,可却还只是个长随,而且看样子这辈子难得擢升。
这个段厚原本跟在张敏那个徒弟郑肯的手底下办事。乾清宫里的人没人待见他,可是郑肯那小孩儿却是极为照顾他,凡事都护着他。于是段厚与郑肯的感情极深。
后来因为郑肯被派去伺候李梦龙,李梦龙反了谋逆大罪,郑肯就也跟着吃了挂烙儿,问了罪不说,从此是再也没份回乾清宫了。
因记着李梦龙的情分,兰芽便自然始终没忘了郑肯,于是这一来二去便也与段厚走得近了。
如今的大包子怕再也不是从前的大包子,老张敏年纪又大了,兰芽便将乾清宫内外大事小情都拜托在这个段厚的身上。
一路进宫,段厚便絮絮地乾清宫这段日子以来的大事小情,凡是他能知道的,都说了。
自然便也听说了吉祥的事,兰芽微微黯然,垂首随段厚走进了乾清宫去。
皇帝见兰芽来,远远便招手:“兰卿,免礼平身,快到朕身边来。”
兰芽颇有些受宠若惊,也不敢当真就不跪了,还是在入门之后便三跪,一直到皇帝的御书案前才起身回话。
皇帝望着兰芽,笑眯眯地:“一别七月,兰卿你长大了;只是怎么清减这么多?”
兰芽躬身答:“多谢皇上挂怀。奴侪国任在肩,岂敢疏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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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抿嘴一笑:“朕确曾以为再也看不见兰卿了呢。”
这话来的突兀,兰芽便微微一怔。
心下便想,皇上这说的或许是她被巴图蒙克强留在草原的事,便再躬身:“古有苏武牧羊十九载,奴侪此去也早就做好了十九年不得放归的准备。不过为了大明,就算当真十九载不能归来,奴侪的心也始终都向着大明。”
皇帝却笑了:“兰卿此心可嘉,可是朕怎么会让你重蹈苏武当年旧事呢?更何况,还有你的司大人啊。他也不会叫你吃那苦头的。”
皇帝的话说来说去又说到了大人身上,兰芽便更多加了几分小心。
“奴侪还要叩谢皇上派司大人前去,救回奴侪。”
皇上依旧只是笑,可是显然眼睛里还没有露出满意。
他想说的,还不是这个。
看兰芽一时还说不到点子上,皇帝便也挥了挥手:“包良、段厚,你们两个亲自到膳房去瞧瞧,今儿可备着你家兰少监喜欢吃的点心。若备着,就送来;若没备着,叫他们立时赶工现做。”
包良和段厚对视一眼,便急忙领命下去了。
偌大殿中只剩下老张敏一个人,皇帝便也放心地开腔:“兰卿,朕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朕甚为担心,小六他此去草原,便索性带你远走高飞,再不回朕这里来了。”
兰芽闻言,竭力稳住自己的面色,可是心上终是微微一震。
皇上的担心自然有道理。彼时大人在路上怕是早已发现她有了身子,为了自保,大人若中途带她远走高飞,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可是她却没想到,原来皇上也早已想在前头了。
兰芽便淡淡笑了笑:“皇上说笑了。奴侪此去草原,乃是大明的使节,如何能不全始全终,为何要跟司大人远走高飞呢?”
皇帝便点头:“所以朕听说你们回来了,高兴得那一晚都没睡好。”
皇帝凝着兰芽的眼睛,沉默半晌,才幽幽叹了口气,缓缓道:“兰卿,朕虽然是皇上,虽然坐拥这大明天下,可是睿智若你,如何不知,朕实则身边可信可用的人不多……若你和小六都走了,朕在这寂寂深宫里,就宛若被断了手脚,就更不知该仰仗谁了。”
这话兰芽自然听得有所保留,可是她却也听出皇帝这话并非都是笼络人心之语。那深深的叹息还是来自内心深处,若换成她是皇帝,自己画地为牢困在这九重宫阙之中,心下怕是也会生出这样的言语。
兰芽便真心实意地跪倒叩头:“叩谢皇上器重。”
此番一进宫门来,皇上称呼她便不再是从前的“兰少监”,而是郑而重之的“兰卿”——必定是重臣,皇上才会以“卿”称之。从前爹在皇上面前,也被皇上成为“岳卿家”。
至少从皇上的称呼上,她已经站在了与爹爹当年相同的位置上,她心下有些说不清悲喜,只感一片沧桑。
皇帝也是感喟点头:“朕也是在赌,跟自己赌,赌你和小六能否还回来。朕对自己说,倘若兰卿你能回来,朕必定许你高官厚禄,朕一定会替你爹昭雪……朕会将当年亏欠了你爹的,一并都补偿给你!”
“只要那你回来,便证明你与你爹一样,是朕的忠臣,是大明的忠臣!”
兰芽一听,便是重重一震,高高仰头望向皇帝,半天无法呼吸。
皇上是什么意思?原来皇上果然早就知道她是谁?!
对她这样的反应,皇帝自然不意外,他点头微笑:“如果不是朕暗中早有吩咐,你以为你当年进宫验身,即便有小六那孩子的舍命相配,就一定能混得过去么?别忘了,这宫规可不是本朝才有,而是早有了千年。每一个环节,每一个当值的人员,早都精明到了骨头里去,怎么就能给你机会混过来呢。”
“原来是这样!”兰芽跪倒叩头不止,不敢停下。
皇帝便笑着望向张敏:“伴伴,你瞧这孩子脑门儿都快磕出血了……”
张敏会意急忙上前亲手拉住兰芽:“兰少监,皇上既然都与你这么说了,那就是早就赦免了你了。或者说,皇上压根儿就没想跟你计较,你若还这么拘泥,反倒叫皇上也为难了呢。”
兰芽只得说:“谢主隆恩。”
皇帝也是喟叹一声:“还有那些点心。朕当年特地叫人送进你岳府去,是不是别人都不敢吃,都单独留给你啊?”
兰芽连忙又要叩头,却被张敏给拉住。皇上点头一笑,张敏便给兰芽安排了个座儿,不叫她动不动就跪地下磕头了。
兰芽便侧身坐着,不敢坐实,只搭了个边儿,惶恐道:“回皇上,正是如此。爹娘、兄嫂,虽说也都坐在桌边,面前摆着碗筷,可是谁都不吃,都夹给奴侪,瞧着奴侪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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