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芽心下虽恸,却也发现了藏花神色有异。
兰芽便警告自己平静下来,走上前轻轻扯住藏花衣袖:“你还是不高兴了,是么?只为了我前头打你那几拳,是不是?”
藏花冷笑,一掸袍袖,将兰芽甩开:“我早说了,你那几拳头对我还说不过是挠痒痒,我何时跟你计较了!”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兰芽盯住他不放。
他咬了咬嘴唇,终究还是有些忍不住道:“若大人单单只是扮成我那么简单,你以为巴图蒙克会那么轻易就相信?你别忘了他们两个从还是小孩儿起,就早就互相扮成对方了,岂是那么容易便骗得过?”
兰芽扬起微笑:“所以我说大人是神人,扮你肖似到以为那就是你本人,反倒以为大人自己是假相了。”
藏花这一刻想哭,想跟眼前这个小东西好好撒泼它一场!
他自然不是吃大人的味,不是怨她将全部功劳只知道归结给大人,他只是——只是私心里想要让她也知道,这一次救她出来,他不是袖手旁观,他也尽了自己的力啊!
只不过……他不能代替大人。
兰芽瞧他神色之间的闪烁,挣扎,欲说还休……心下便微微一跳,便走上前来认真看他的眼睛。
“该不会是……之前出现在北元人视野里的大人,真的是你假扮的;你故意将易容的细节被他们看见,于是他们便以为绝不会错。等最后到了威宁海,出现的才真正是大人吧?”
藏花这才扬起眉来,心下缓缓一展,又是轻轻一叹。
普天之下这些女子里,也就只有她,能将他自己无法说出口的事,凭她的聪明自行想到。简直宛若救了他一命,将他心底那股子为难,尽数化了。
“嗯哼,”他心平气顺了,便放松下来,悠然拢住袖口,“这自然也是大人的妙计,只不过需要心领神会之人方能明白。”
“彼时大人身陷亦思马因重围,无法确定何时才能脱身北上,便叫我先行。彼时大宁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巴图蒙克也知道大人来了大宁,于是他早就沿路派人监视着。我便故意在途中扮成大人,叫他们看见。”
“彼时他们一来相信,大人一人无法逃脱亦思马因部众的围困;二来亲眼看见了我在路上改装,且真的就是我连续扮成大人行进数日——草原的汉子都自信,便不会再怀疑自己的眼睛。”
藏花说到这里,也忍不住轻哼一声:“巴图蒙克从前总觉的他能看穿大人,因为他是这个世上最善于改扮成大人的人。却绝对想不到,大人这一回还是用了这样的法子,已然生生将他踩在脚下!”
兰芽听完也不由得垂首微笑。
是啊,这天下,谁能比得上大人的计安天下!
远远地,虎子也上了山来。
兰芽便用力挥手,亲热地笑起来。
藏花看了便更觉心酸——她对虎子的态度,都比她对他好。
他便恨恨地一裹大氅,扭头就走:“算了,我不跟这儿给你碍眼了。不过我可警告你,别再跟他耽搁太多时辰,下头那么多人还等着你拿主意呢!”
这变脸比女人还快的家伙……兰芽只得叹气:“我跟虎子要说的就是正事儿。”
藏花也不听,抬步就走,走到虎子面前,还冷哼一声。
看他下山去了,虎子走上前来问:“那妖精莫非又趁机欺负你了?瞧他那模样,真想踹他两脚!”
兰芽一个猝不及防,“噗”地一声笑出来。之前心中那股子郁窒之气,竟也这么散了。
想想身边这些人里,也就只有虎子敢说这样的话吧?若真是叫虎子跟藏花斗上一场……光想想那场面,就叫人有些忍俊不禁。
“虎子你别担心,他现在欺负不着我了。”兰芽便宽慰虎子:“从前也是我把自己绷得太紧,对灵济宫的人防得太深,于是才觉他每说一字、每做一事都是对我含着恶意的。可是后来跟着大人久了,便也学会了不将什么事儿都往心里压,就反倒对他不那么害怕了。”
“他这个人呢,说白了也跟大人一样,都是外冷内热。只不过他的表达方式没大人那么大气,他始终是个别扭的家伙。”
看着她笑,虎子却笑不出来,他直望着她。实则早就听说她来了,上山了,藏花去接了,进了岳兰亭的石头屋子了……他纵然想早早看见她,却也只能止住自己的脚步。因为他明白,早已在不知不觉之中,他从她身边曾经唯一的那个人,一步一步后退到许许多多人的后面。
他只能忍着难过,静静地等她忙完该忙的事,见完该见的人。
旁人也许都不知道,他那三个月在草原腹地的煎熬。明明知道距离她不远,可也只能暂时忍耐,按兵不动。那种近在咫尺却救不得的煎熬,不是他们那些距离遥远的人所能体会的。
那三个月里,他掉了几十斤分量。外人只道他是吃不惯草原的饭食,却不明白他的心急如焚。
他便怅然一叹:“看来你跟那妖精也已经化干戈为玉帛了,我真不知道是该放心,还是应该揪着心。”
兰芽只能笑:“不用担心,真的。”
两人之间再没有从前那么亲近,两人之间也不像从前那般拥有那么多只有两个人才知道的私事,于是竟然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他只好转过头去,望那高天流云,雪笼大地,说起公事来:“此一番,就算司夜染亲去兀良哈,可是你也要做好两手准备。有没有想好要如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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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用力点头:“想好了。”
虎子也是吃了一惊:“你不就是在山上哭么?这么快却有主意了?”
兰芽呲牙一笑:“我在山上还边哭边想着你来着。我哭也有一部分是因为担心你不肯帮我的忙,所以急哭的呀。”
她又来了她……又像是从前两个人相依为命时,她动不动就瞪着清亮亮的眼睛唬他,他原本还算聪明的脑袋瓜就一下子不转了,被她唬得指东向东,指西向西。
可是眼前就还跟从前的每一回一样,明明知道她就蹲在他眼前刨坑儿呢,他都输出来挖了多少下土了,可是他自己就是管不住自己——就知道往下跳。
他暗骂自己没出息,可是嘴上说出来的却是——“说吧,又想让我做什么事?”
兰芽笑靥如花,走过来踮起脚尖凑在他耳边,含笑耳语几句。
虎子便一脸受惊的模样:“你,你让我出卖色相!还是给那么丑的……我不干!”
兰芽便扁了嘴:“如果她稀罕的是我,那我就把我自己送给她了。可惜我又没能生成你这般英伟的模样,又没有在辽东生活过的经历,我骗不过她去。”
她眼中黯然更盛:“想想如今的兀良哈三卫,管辖地西从大宁、宣府,东到铁岭、沈阳,几乎占据了咱们南归的所有路线。咱们若想绕过兀良哈三卫,唯有最东边那处的小小角落。你是辽东总兵的公子,你最清楚那里是什么地方。”
虎子咬牙切齿。
女真建州卫!她说的当然是那里!
兰芽柔柔推推他的手臂:“可是女真的势力终究还弱小,他们绝不敢为了咱们而跟兀良哈三卫直接撕破脸皮。所以咱们搬出朝廷的身份去弹压,都不管用,唯有走私下里的交情……虎子,我现在谁都指望不上,我只能指望你了。”
虎子闹得原地直蹦:“我明白现在唯有那一条路可走,可是我也不想去跟那个爱兰珠……!”
他愤愤道:“我情愿带兵去打!”
“你打谁呀?”兰芽瞟着他摇头:“这便兀良哈三卫还没打过,后头还有巴图蒙克的追兵,你再跟女真建州卫打起来了,你就彻底封死了咱们的生路了!到时候都不必战死,就凭这草原上的大风雪,这些老幼妇孺也都得冻死,饿死。”
兰芽说完了狠话,继而换上软语相求:“虎子,求你委屈这一次,求你成全了咱们大家。”
虎子都快哭了:“我知道我应该答应!可是我真的是捏不准那生番女人,她要是跟我来真的呢?非要跟我进洞房呢?那我……”
兰芽小耗子似的一呲牙:“进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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