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太后忽然发了疯一样地冲进来。张敏上前想拦着,却被太后一个耳光给扇翻在地。
皇帝便迎出来,亲自将太后迎进内殿,叫张敏将所有人都遣了出去。
皇帝内心的波澜早已翻涌过了,于是今天他面对着母亲,眼中已然一片平静。
他甚至面带微笑,柔声问:“母后这是怎么了?这么急着见儿子,是想念儿子了么?”
“哀家想念你?”太后盯住皇帝,仿佛听见他说了一个什么天大的笑话:“哀家怎么会想念你?哀家真后悔当初怎么没一把卡死你!”
皇帝倒没意外,依旧淡淡地笑:“儿子知道今儿母后来,定会说些从前从未说过的实话。于是儿子已提前将他们都撵出去了呢,母后今儿想说什么就都说出来,儿子洗耳恭听就是。”
太后也自知失言。眼前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儿子,更是一国之君。
太后便哇地一声哭出来:“你既然还记着你是哀家的儿子,那你就也不该忘了简王是你的亲弟弟!哀家只得你们两个儿子,你们两个本该彼此好好扶持不是么,你怎么忍心对你弟弟下了那样的狠手,啊?”
皇帝依旧平心静气,唇角含笑:“母后说什么呢?儿子怎么听不明白了?简王他,究竟怎么了?”
太后愣住,连退三步:“别告诉哀家,皇帝你什么都不知道!西厂的人去了汝宁府,刑枷简王,逼迫简王承认谋逆大罪!简王不认,竟受了刑……最后西厂那般奴才竟然胆大妄为到将简王府院墙加高三尺,将简王活生生圈禁在了府中;府门加锁,锁眼灌了水银,扬言若简王一日不认罪,便一日不会开锁放人;若简王一辈子不认罪,便会被活活圈禁死在府中!”
皇帝完美地一怔,宛若真的第一次听说,“竟然有这样的事?母后别急,叫儿子问问小六。他们西厂这样也太不像话了。”
太后死死盯住儿子,失望得站立不稳,跌落在座中:“皇帝,你演的一出好戏!”
皇帝依旧平静含笑:“母后当真冤枉儿子了。母后也知道,儿子将西厂交给小六,为了方便他们办案,准予他们抓人、过堂都可不经法司,甚至可以先斩后奏。西厂的人在汝宁府先这么办了,却还没将消息给儿子传回来,儿子身在深宫大内,便无从听说。”
皇帝走过来轻轻为太后捶背:“儿子倒是好奇,同样跟儿子身居宫禁的母后,怎么会这么耳聪目明,竟然会比儿子这个当皇帝的还更早知道消息?那是不是说,母后背着儿子,早就跟简王暗中保持交通呢?”
太后闻言便一震,眯起眼睛望向儿子。
事已至此,不必虚话。太后便怔怔问:“莫非,你都知道了?”
“儿子知道什么了?”皇帝含笑问:“母后想问儿子什么,怎么不说得明白些?”
太后一声哽咽,泪便又滚落下来:“那不怪简王,不是简王自己要求的!是哀家,是哀家存了这份儿心,是哀家派人去叫简王早做准备——皇帝你要怪就怪哀家,要刑就刑哀家,不要折磨你那可怜的弟弟。”
“母后说什么呢。”皇帝亲自将太后已经凉了的茶倒了,又换上一杯热的:“太后是朕的生身母亲,朕以孝治天下,怎会怪母后,罚母后?朕以孝养太后,为天下表率,朕心下对母后只有无尽的尊敬与爱戴。”
太后一口气好悬背过去,伸手把住桌案才勉强撑住。
“哀家懂了,懂了……你顾忌着你这皇帝的脸面,你不能对哀家做任何事,于是你便将怒火都撒在简王身上。你明知道他什么都没做,可是你却也叫西厂那班奴才那么低折磨他!”
“皇帝,他是你的亲弟弟,他是咱们大明朝的亲王啊。你怎么能叫西厂那班阉人那么对他,啊?”
皇帝这才缓缓摆了摆衣袖:“母后不必这么夸张。简王今日所受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受几下刑,圈禁在王府里,锁眼儿里灌了些水银而已——这从前便是先帝在南宫也承受过啊。先帝是皇帝都能承受,怎么简王一个亲王反倒不行了?”
皇帝抬眼望着母亲。母亲哭得一脸狼狈,全然不是平常的模样。可是她的泪却只是为了简王而流,而不是为了他。甚至他都能想到,若是他死了的那一天,他的母亲也不会为他流一滴眼泪,反倒会欢欢喜喜迎接他的弟弟入朝,亲自送他的弟弟登上他原来的皇位。
在母亲心里,他纵然贵为九五之尊,却永远都比不上弟弟。
这样想想完,他的心便更加平静:“再说简王现在受到的待遇,本是他从小便受惯了的。简王出生于南宫,彼时母后正陪着父皇被景泰囚于南宫,那南宫不就正是加高了院墙,门上灌了水银么。”
“于是,母后又怎么能说是朕在折磨简王?朕只是叫简王返璞归真,回到他该站的位置去罢了。再说就算他是亲王,他也首先是朕的臣民。朕才是皇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朕怎么就不能这么对他?”
皇帝转了转脖子,冷漠地望着太后:“朕已是仁至义尽,留下他一条命在,还不都是顾念着他是朕的亲弟弟,而母后是朕的生身母亲。”
他走过来缓缓跪在太后面前,将头歪在太后膝上:“娘……只要您好好地当朕的娘,只要您叫儿子有机会克尽孝道,那儿子就心生欢喜。只要儿子心生欢喜,便自然会爱屋及乌,惠及自己的亲弟弟。娘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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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大恸,却已明白,不能再乱说一个字。
可是她心下终究愤懑难平,便幽幽道:“皇帝,你怎么处置你弟弟,哀家都不怪你。只是你不该叫那班奴才去这么糟践你弟弟!”
“是呢,娘说的对。”皇帝在太后膝头满足地闭上了眼睛:“那班奴才惹太后生气,儿子便自然不会轻饶了他们。娘放心,儿子定然重罚不饶。娘可开心一点了吧?”
处置了简王,又这么多年第一次头靠在母亲的膝头睡了一个安稳觉,皇帝醒来只觉心情大好。
他心情一好,就想画画儿。
张敏年纪大了,无法在画案前站三两个时辰地一直伺候,皇帝便叫大包子来。
皇帝又画他最爱的《一团和气图》。心里和气,画上便也跟着和气。他最喜欢这样的和气了。
画着画着,他忽然偏首望了一眼,抽了抽鼻子。
大包子有眼色,忙问:“圣上有何旨意?”
皇帝便又抽了抽鼻子,方觉那香气竟然是来自大包子身上,便停了笔问:“包良,你身上用的什么香?”
大包子也一怔,忙搁下笔洗水盂,从怀里摸出哥儿小小香囊来。香囊用料素朴,也没什么绣工,穗子打得也不算精致,却胜在一股迥异于宫廷用香的朴拙恬然的香气来。
这本是那天大包子见过了吉祥,吉祥随手指着他的香囊说是旧了,她再给他做一个吧。用料和手工什么的都是淡雅,大包子便带在身上了,没想到皇上今儿竟然问起。
皇帝一把抓过那香囊来,用力吸着那香气,便连画笔都扔了,一双眼灼灼地盯紧了他:“说,这是哪儿来的?!”
大包子一惊,吓得噗通跪倒在地。
心里嘀咕:这香囊不可能有问题呀,否则以张敏的鼻子早就给闻出来,早就不让他带着了。御前伺候的人,衣食住行各种物件儿都极其小心的,就怕撞了皇上的忌讳。可是今儿在这是怎么了?
外头人都是耳聪目明的,早就听见了皇上动静不对,一溜烟儿跑去找张敏。张敏赶紧赶过来,一瞧也吓了一跳。赶紧接过皇上手里的香囊嗅了嗅,不见任何异常,便替大包子求情:“皇上,这孩子不懂规矩。不如老奴掌他几个嘴巴……”
皇帝眼中的邪光却更盛:“不是这么回事!朕必须要知道这香囊是哪儿来的!”
张敏也吓坏了,伸脚踹了大包子一脚:“皇上问呢,你还不赶紧说!”
大包子不敢再隐瞒,便一五一十地说了:“……这香气皇上闻着特别,可能也只因为吉祥是大藤峡来的。她养的花草总归跟宫里的不一样,她制香的配方也跟宫里的香方不同。”
皇帝眼中幽幽一转:“你是说,她也是大藤峡来的?”
“是!”大包子赶紧叩头。
皇帝眼中的光芒渐渐消散了些,他深吸口气:“现在,这个女史在何处当差?”
大包子便也一五一十地说了。
皇帝眯起眼来望向窗外,若有所思:“内书库,朕倒是当真有些日子没去了。包良啊,不如明儿你陪朕去走走。”
西厂。
司夜染正在办公,忽地呼啦啦涌进几个内官来。当中两人将房门一关。
这里是西厂,是杀人不眨眼的阎罗殿,于是纵然是宫里的内官也都不敢来造次。可是今儿……司夜染便笑了,扬眸看向那随后走过来的老太监。
“原来是怀德怀公公。今儿怎么拨冗到晚辈的西厂来了,不知有何见教?”
怀德现在是太后清宁宫的总管太监,对司夜染也客气,却一脸的为难:“咱家今儿是奉太后懿旨而来。司大人啊,你也明白咱家有难处。”
司夜染便起身:“不知太后有何懿旨。”
怀德先道了声得罪,然后一努嘴:“动手!”
呼啦啦上来几个太监,左右按住司夜染手臂。司夜染眯了眯眼,没有挣脱。
怀德亲自走上来,怀抱廛尾:“太后懿旨,掌西厂提督太监司夜染的嘴。”
司夜染听见便笑了:“既然是太后懿旨,奴侪岂敢违。德公公也不必为难了,动手吧,早早回去向太后交差。”
怀德便又拱了拱手,然后突然抬起手来,左右开弓,结结实实扇了司夜染二十个大嘴巴!
因是太后懿旨,司夜染没敢运气抵抗,于是二十个嘴巴抽下来,他已嘴角淌血。左右松了手,他一下子伏在桌面上,咳嗽了半天起不来。
怀德又赶紧上前作揖,百般道歉。临走前却说:“咱家明日再来。”
司夜染笑了,霜面血痕,森如鬼魅。
太后不是只赏给他这二十个嘴巴,而是每天二十个,一直打到太后满意为止。
简王的恨,太后不能将皇上怎么样,可是拿捏起他来却是小菜一碟。
他含笑跪倒:“奴侪谢太后的恩赏。”
所幸他们都不在身边儿,他们都看不见。这点子苦,便叫他自己扛。没什么扛不了,也没什么忍不下。
他知道这每天的二十个嘴巴不过刚刚只是一个开始,以后只会愈演愈烈。他不要他们眼睁睁看着他,为他难过。他要自己一个人全都默默地忍下来,含着笑。
三日后,双宝和三阳终于被带到了威宁海。
一进门,两个小孩儿便都扑上来,抱住兰芽,哭成一团。
兰芽赶紧拍着他们后背:“哎,别哭了,都给我擦干眼泪。记着,从现在起,都给笑。不光对着本公子,对着这帐里帐外的任何一人,你们都得给我没心没肺=地笑,听见没有?”
三阳是实心眼儿的孩子,一抹眼泪才发现兰芽的装束不对,忍不住伸手去拽兰芽头上垂下的麻花辫子。辫子上装饰着串串的红珊瑚珠子,一拽便叮呤当啷,清脆好听。
“哎?公子也梳了辫子哎?好奇怪,草原的男人也梳辫子的,不过不戴这么多珊瑚珠子。”
双宝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双宝更明白些,他看得出公子现在穿的是——女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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