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风虽然强自忍耐,可是他神色上的痛楚却也都被赵玄看见。赵玄沉声道:“将军下令吧,咱们一起杀奔天龙寺船,救出煮雪姑娘来!”
息风紧咬牙关,却还是摇头:“赵玄,本将再说一遍:退下!此事不关你们的事,你们自管给我看守好官船,不要让倭国使团和杭州镇守知道咱们的身份。”
“为什么啊?将军,这是在咱们大明国土上,咱们为什么不能冲上去,为什么不能直接救出煮雪姑娘?”
“废物!”息风冷冷斥责:“现下万万不能叫倭国知道煮雪是我们的人,否则他们一定会借此向我大明朝廷发难。况且,更不能叫朝廷的人,知道煮雪是大人的人……此中关系利害,你难道不明白!”
赵玄忍不住颤抖:“难道,那真的要咱们眼睁睁看着煮雪姑娘就从咱们眼皮底下被倭国人带走?”
息风垂下眸去:“所以此事绝不可兴师动众,若去,也只有我一个人去。”
赵玄还想争辩,息风虎目怒睁:“还不遵令?赵玄,若你真想帮忙,就去帮本将请一个人来。”
赵玄立时问:“请谁?”
一个时辰后,天龙寺船上的正印使节百丈禅师接到禀报,说杭州清泉寺的住持了一禅师前来拜望。
出于礼节,倭国使团刚到达杭州时,百丈禅师先上岸,逐一拜会过杭州本地的高僧。了一禅师更是他首先便去拜望的。而此番他们就要起锚回国,了一禅师亲自来送行,便也是还了他一个情,于是他赶紧吩咐有请。
了一禅师年事已高,于是随行还跟来一个徒弟。
因次日天亮天龙寺船就要起锚返航,这个晚上船上所有人都忙得人仰马翻。看守煮雪的人依旧警醒,只是也不得不偶尔分神,整顿自己的行李。
煮雪被倒吊在舱顶,口中勒着衔枚,以防止她咬舌自尽。
此时却来了两个和尚。引路的是百丈禅师的徒弟,后面跟随的却是面生。那看守便上前拦住。
百丈禅师的徒弟便介绍道:“这位是来自大明清泉寺的僧人。巧的很,咱们倭国有清泉寺,杭州也有个清泉寺,所以煮雪小姐母亲的灵位便被尊奉在本地清泉寺中。此番小姐要跟我们一同归国,清泉寺便派人来送还灵位。”
此时天龙寺船上,松浦晴枝死了,菊池一山被看押起来,全船上下便只能由百丈禅师做主。此时来的既然是百丈禅师的徒弟亲自引来的人,守卫便自然放行。
“师兄请与小姐长话短说,小僧在门外等候。”
百丈禅师的徒弟说完便推到门外,拉上了门。跟随了一禅师而来的那个徒弟便走近煮雪。
摘下僧帽,缓缓抬眼,正是息风!
息风此前思来想去,强攻不可,倭国恐借题发挥,诬赖大明朝廷;涉水攀船,此时天龙寺船上灯火亮如白昼,便难保不被发现。最终息风才灵机一动,想及倭国使团的特殊人员构成——内里有地位的颇有几位僧人,这才想到这个法子。
僧人上船,往往不会有人多加怀疑。
“唔,唔唔!”
煮雪一看是息风,却并无半点喜色,反倒圆睁双眼,在半空中挣扎摇摆起来,却是——拼尽全力地摇头。
息风手中刀已出鞘,柳叶一般狭窄锋利的刀刃,在夜色里闪出潋滟寒光。
息风眯起眼来望煮雪。
煮雪努力平静下来,也望紧息风的眼睛,用力地再摇头。
她为何这样做,他都懂;可是也唯因他都懂,于是他才更觉心痛!
她是不想连累他,不想连累大人,不想连累大明朝廷,所以她才拒绝他救她。
又或者,她杀了松浦晴枝之后,为了那个人,她竟然已经死意已决,根本就没有想继续独活下来。
也就是说,无论于公于私,她都决定牺牲了她自己,她都决定了——推开他。
可是他如何能答应她,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她就这么从他眼前消失,就这么回到倭国去送死?!
——在,他与她经历过那个晚上之后!
息风咬牙,挥动掌心薄刃,便要将煮雪解救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煮雪紧盯住息风的反应,抢先一步嘶吼起来——她口中虽然含着衔枚,发不出确切的声音,可是从咽喉嘶吼而出的嗓音,还是能冲口而出!
门外的守卫和百丈禅师的徒弟便都被惊动,呼啦推门冲了进来,惊愕望住他们两个,“发生什么事?”
息风急忙将薄刃收归掌心,绝望地去望煮雪的眼睛。
煮雪凝望住他,眼中泪光隐隐一闪,便毅然抬头冲着守卫和倭僧,用力摇头晃身,口中呜咽不止。
那守卫职责在身,不敢怠慢,忙上前一步逼住息风,厉声问:“到底怎么了?”
息风心已成灰,不屑作答。守卫便上前一把扯开煮雪口中的衔枚:“你来说!”
自从杀了松浦晴枝那晚,口中便被塞入衔枚,连死的机会都被剥夺。此时唇舌骤然得了自由,煮雪努力鼓动,却只觉麻木僵硬,连话都快不会说了。
她努力活动了半晌,才冷笑一声抬眼来看息风:“师父请回吧,我绝不会原谅你们的!”
再转眸望向那倭僧和守卫:“我将我娘的衣冠冢埋在倭国的清泉寺,恰好因杭州也有清泉寺,所以我才将我娘的灵位寄托在他们处。使了不少银子,添了许多香油,还点了海灯……谁料想,他们竟将我娘灵位损坏了,我不会原谅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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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卫狐疑地盯住息风:“真——的?”
息风心下疯狂翻涌。煮雪此时被吊在半空,衣裙纵然华贵,却狼狈不堪。上头星星点点积满了陈旧的血痕,而她的发髻也早已散乱不堪。息风明白,她必定是还穿着动手杀人那晚的衣裳——而她面上身上,更有颜色更新一些的血痕,那便自然是她自己的……
从那晚到此时,她定然说不清受过了多少苦楚。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被她明白坚定地一径推开!
她不用他救,就仿佛她的决定仿佛从来都与他无关——她将身子给了他,不用他同意,她自己径自就做了决定;她想死,她想用自己的性命免去大明朝廷和大人的牵连,她还是自己就决定了,不用他管!
他得了她的身子,却原来距离她还是那样地远。或者说——更远了。
这一刻,无尽的痛楚几乎要绞碎了他的心。他真的就想放下一切,只遵从自己的心,豁出一切去大闹这天龙寺船,快意挥刀,带她远去!
息风眼中平静里蕴含的风暴,全都看在煮雪眼里,她不敢再怠慢,便朝那守卫嘶声喊道:“叫他走,让他滚!别再出现在我眼前,立时将他赶下船去!”
她盯着那守卫,坚定地一字一字道:“……否则,我现在就咬舌自尽!”
那守卫一惊,急忙扑上来。可是却快不过她的贝齿,她当着息风的面,高昂下颌,狠狠朝自己的舌尖咬了下去——一线血红便顺着她唇角蓦地淌下来。
守卫慌了,后悔自己方才竟然摘掉她口中衔枚。息风更是大惊,不顾一切飞身而起,伸手一把捏住煮雪的下颌。
他痛,痛得恨不得杀了自己。
他盯着她,已然说不出话,只能用力向她摇头,再摇头。
目光由之前的绝望,愤懑,渐渐变柔变软,变成——哀求。
求你别死……求你,珍惜你自己。
哪怕是,为了我……
息风的手劲儿可真大,大得叫她拼尽全力都没办法继续咬下舌尖儿去。
伤口细细密密地流出血来,她的口里咸腥一片,可是她却不觉得疼,反倒觉得——欣慰。
这样的疼,花怜就在她眼前尝过,晴枝也在她眼前尝过……她彼时因了酒里的睡药发作,动作受到影响,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此时,终于与他们一样,尝到了啊。
她便微笑,笑容仿佛微光点亮夜色,朝他明媚潋滟。她朝他摇头,再摇头,无比坚定。
走,息风,走吧!
千万别为了我,给了倭国使团口实,叫他们在大明的土地上再纠葛不休;更别为了我,妨碍了大人的大业。
我只是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我无怨无悔,我只是——真的累了。
我想去陪我娘,我想去——陪着花怜一起走。那孩子为了我而送了自己的性命,而我从前,连一个笑容都未曾给过她。
还有——那个人。
我恨他,我希望他也恨我。可是黄泉路上,我还是忍不住想,再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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