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这才分开神去望司夜染。眼前所见哪里还是那猥琐的月船,而是一位青衫公子。虎子便低声惊呼:“周生?!”
月船一袭青衫立在水天月色里,儒雅抱拳:“正是小生。”
虎子勃然而怒:“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月船目光宁静:“我知道南京我假死脱逃之事,虎子兄弟心下一直颇多疑窦。只是眼下一直没得空,虎子兄弟才没问出来。那小生索性自揭谜底,也好叫虎子兄弟安心。”
他回眸望了一眼兰芽。他明白,兰芽在紧张。
他缓缓道:“彼时在南京,我已有双面,只为给自己留下后路,以求逃生。”
虎子便一怔:“如此说来,周生是你,月船也是你?”
“嗯。”周生淡淡摆摆袖口:“你可曾见过周生与月船同时出现?”
虎子上下打量周生。虽则说周生的面貌也不算出众,五官不过众人,不过却比之月船周正了不少。虎子便很觉碍眼,转眸去望兰芽。
兰芽只得一叹,望向周生的目光里满是淡漠。
虎子这才开心了,睨着周生道:“那到底周生是你,还是月船是你?”
周生一笑:“答案已被杭州知府步云青揭开,虎子兄弟怎么忘了?”
兰芽有些担心虎子起疑,便轻轻捉了虎子的衣袖,“你忘了,步云青曾向月船所要道士度牒,月船却拿不出来。步云青也说了,道录司并无月船的记录,便如百姓没有户籍——也就是说,这世上实则根本就没有月船这个道士。”
虎子黑眼一眯:“如此说来,周生才是你真实身份?可是你缘何要扮作月船,说!”
周生垂眸望向自己手指:“虎子兄弟,‘周’这个姓氏,难道你不觉得耳熟么?”
虎子便狠狠一怔:“周?难道是——周灵安?!”
“没错。”周生隐秘朝兰芽一笑,“便如兰伢子是岳家外室所出的公子,我也说巧不巧正是周灵安在外头的儿子。周灵安的生意在杭州,我娘跟我就被安顿在南京。距离不远,又不必被他本家知晓。”
周生说着故作怅然:“你也知道,周灵安这个人喜猎女色。外头的女人和子嗣怕是不少。”
虎子有所警惕,便只望向兰芽。他不信周生,只信兰芽。
兰芽只能蹙眉点头。
虎子便皱眉:“你此番到东海来,便是故意设计。”
月船痛快应下:“正是。我虽对周灵安有怨,可是我终归还是周家人。周家七十二口死于非命,东海号群龙无首。我便责无旁贷,应该出来重振东海号,替周家七十二口报仇。”
虎子哼了一声:“只怕东海号的事不是这么简单!东海号虽然在周家名下,实际上却是大内御马监掌管的皇店。这东海号接下来归谁经营,还要看司夜染的意思。”
周生隐秘转眸,朝向兰芽又是一笑。
兰芽只能暗暗叹气:司夜染根本是早已将虎子的性子摸得明明白白,于是他方才趁着她更衣的当儿,已然亲笔写好了一封书信。他亲自书写的,笔迹自然不会有差。只不过现写的墨迹太新,于是他又央告她,用她擅长的法儿将那墨迹做旧。
周生便含笑从怀中掏出书信来递给虎子:“既然存了重振东海号的心,我自然早已打通了这个关结。这边是京师那边递来的书信,乃是司公公的亲笔,虎子兄弟不妨一观。”
虎子接过来细细打量,所见正是司夜染亲笔。他又望向兰芽——他纵然可能会认错,兰芽也绝不可能认错。兰芽压下心底叹息,便点头。
虎子交还书信,眉头却皱得更紧:“你是周灵安之子,又为何要入伙‘东海帮’?”
月船静静一笑,又悄然去望兰芽。
他不能当着她的面说,东海号与东海帮原本就有秘密往来。东海帮所需的粮食、财物,本就是东海号秘密送往;而东海号进献给皇上的“仙药”,也是东海帮代为从东海列岛上采来的。
这本是他司夜染与倭寇有染的切实证据,所以暂时不能叫兰芽知道。
他便打了个哈哈:“呵,东海号、东海帮,你瞧一笔写不出两个东海,便注定彼此有缘。”
虎子不满:“若只这般说,就算你能侥幸骗过我去,却也骗不过我东海帮的四海龙王,更骗不过平户藩的松浦大名去!”
周生便正色一笑:“方才不过说笑罢了,虎子兄弟切莫挂怀。”
周生面上拢起月影清光,一派郑重:“虎子兄弟必然知道,此番杭州乌蛮驿之争,根底都在倭国客商无人交易之事。倭国客商十年一来,岂肯空手而归?而我国客商背后,便正是松浦大名。所以想要暂时平息两国的暗恨,便要重振东海号,恢复与他们的正常贸易。”
虎子缓缓点头:“你说得对。”
周生凝着虎子的眼睛:“所以这一回,我要亲自前来。叫东海帮四方龙王,以及平户藩大名,看见我的诚意。”
兰芽走上前来,又扯了扯虎子的衣袖:“这一切总归还需要你从中转圜,否则怕是四海龙王和松浦大名还要起疑。”
虎子凝注兰芽,忍不住一笑怆然:“我说这一回兰伢子你缘何与月船走得这样近,缘何愿意陪着他来东海涉险……原来他归根结底还是已被司夜染收归麾下的人。你这不是对他好,你依旧还是对司夜染一片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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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心下也是黯然。
司夜染这是唱念做打摆明了在唬虎子,而她也只能选择站在司夜染一边,一起来唬虎子。
虎子未必信司夜染,可是虎子却信实了她。只要她点头的,只要死她说的,虎子便丝毫都不加怀疑。司夜染这根本是利用她,将虎子吃得死死的!
虽明白这也是情势使然,不得不如此。可是心下,总觉愧对虎子。
兰芽便伸手握住了虎子的手:“虎子,咱们这一回未必是为了帮司夜染,而是为了咱们大明。倭寇多年为患,朝廷和百姓受此之苦,咱们若能了结此案,于朝廷和百姓都有功。”
肌骨柔滑,如玉似冰,虎子心下振荡不已,便毅然点头。
“好。兰伢子我说过,这一生无论你去什么地方,我都一定陪你去;无论你决定做什么事,我都一定与你一同完成。”
兰芽仰头,展颜望他。而虎子也垂眸,深深凝望兰芽。
这一刻天地之间,他们眼中仿佛只有彼此,他们心下怕是也同样只有一个缉拿建文余部的共同心愿——周生无声凝望他们两个,心下愀然而痛。
永远,只要他还背着自己的身份,他便永远只能是他们的仇敌。
在他们身边,他也许永远都是多余的。
天龙寺船。
菊池一山又单独“召见”年轻武士。
松浦晴枝坐定,菊池一山便含笑上奏:“少爷,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乌蛮驿一事没有白闹,杭州的这一场大乱终于惊动了大明朝廷。经礼部尚书邹凯等人上奏,大明皇帝示下:说东海号东主一家遇害,造成东海号无法与我国进行交易,颇为歉然。所以特准我们不必继续停留在杭州,而是不日即可进京!”
松浦晴枝闻言也是大喜:“所以我便对你说过:周灵安必须得死,东海号不出现才是对我们有利。”
“大明的朝廷,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们便不肯伏低。好,咱们这便准备上岸,进京。我倒要进他大明的皇宫里去瞧瞧,他们凭什么以天朝宗主自居!”
菊池一山派人来,吩咐煮雪也收拾行李,次日便上岸进京。
一听此意,煮雪和花怜都不由得皱眉。
煮雪闷声道:“糟了!大人本不想松浦大名的人与皇上见面,更何况是在大人不在场的情形下,以避免松浦家以建文余部为条件,与朝廷谈交易。此番费了这么多周折,除掉周灵安,就是为了阻断倭国使团北上……却还是前功尽弃了不成!”
花怜则惧意更甚:“婢子本就是从京师秋芦馆逃出来的,此番若跟着使团回到京师去,秋芦馆家主若将婢子与兰公子从前之事告知家主和松浦少爷……那婢子,就死定了!”
煮雪按住花怜的手:“唯今之计,必须设法下船,去见息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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