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赶走了赵玄,又叫了不知多少酒,直喝得酩酊大醉。
手下绰号叫“山猫”的,赶来苦劝:“大王今晚还要夜袭乌蛮驿,办完了买卖再大醉不迟。”
虎子扒着桌沿,目光犀利直盯着山猫,惊得山猫瑟瑟后退。
虎子接下来却又笑了:“可惜本大王此时却已然醉了……本大王醉了,今晚的事,本大王没兴趣!”
山猫一惊:“可是大王,那却是倭商要求的呀!”
虎子嘿嘿冷笑:“倭商……又怎样?猫儿,怎地,你被叫久了‘倭寇’,你便当真将自己也当成了倭国人?”虎子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不是的,不是的。你终究还是大明人,不过穿了人家倭国的衣衫,借倭国人的身份保护自己罢了。”
“既然咱们不是倭国人,又何必要帮着倭商去袭击大明的官兵?”
山猫蹙眉:“大王,您醉了。这话可不好被人听去。”
“虽则咱们还是大明的子民,可是朝廷和地方官府却都不给咱们活路。咱们祖祖辈辈都是海上航船的生计,朝廷说禁就禁,那自是断了咱们的活路……反观人家倭国的大名和武士,却开辟了港口和地方给咱们,倒比咱们的朝廷和官府待咱们更好。”
山猫说着也叹息:“咱们也不愿跟朝廷对着干,可是朝廷不给咱们这些小民说理的地儿。对咱们来说,不明白朝廷何苦为了追缉几个逃犯,就断了咱们千万人的活路……对咱们来说,养活一家老小才是最要紧的。所以我不管什么大明还是倭国,我是有奶才是娘!”
虎子晃了晃头:“你说,朝廷为何会这么昏庸?为何,会断了咱们的活路?”
山猫道:“听老人说,这缘故都是打建文帝那起的。当年成祖靖难之役,非要将建文一脉斩尽杀绝。千古以来最严重的不过诛九族,可是成祖对建文一脉却是史无前例地‘诛十族’。可是建文一脉总归是百足之虫,听说有不少人侥幸逃脱。成祖派下无数锦衣卫、紫府,全境追杀,誓要斩草除根,建文余脉在大明境内无立锥之地,便四散逃亡。有的说是北上草原,有的说是下了西洋,有的则说是东渡到了蓬莱……”
“担心北上草原,所以成祖数度亲征草原,却无利而返;担心下了西洋,才有三宝太监郑和的七下西洋;担心东渡蓬莱……所以才有朝廷的严禁海防。”
山猫苦笑:“那个皇座是成祖坐,还是建文坐,实则对于咱们小民并不要紧。可是朝廷却为了绞杀建文余脉,便断了咱们靠海为生的百姓的活路去。朝廷,不仁!”
虎子却摇了摇头:“就算是为了绞杀建文余脉,可是靖难之役却已过去了那么多年,朝廷本不必如此风声鹤唳。”
山猫便会意,点头道:“如今朝廷这么昏庸,自然还是宦官误国!这海边的营生,无论是广州市舶司,还是咱们杭州这边独揽海上生意的东海号,还不都是宦官把持的!”
虎子熏醉点头:“……如此说来,若要还这千万百姓一个活路,叫咱们大明的百姓不再投入倭国人的麾下认贼作父——便必须得除了司夜染。”
虎子挥退山猫,自己摇摇晃晃走出酒馆。
山猫不放心,上前想跟着,虎子扭身醉笑:“你就是个猫,就算会爬山又能怎么样?我告诉你——我可是,可是……”
他可是虎,是这天下最大、最勇猛的猫。
他却晃了晃脑袋,没说。只伸脚踢开山猫,自己朝市集走去。
山猫没说错,今晚袭击乌蛮驿的事,他不能拒绝。否则他将惹人怀疑,自身都将难保。
他故意晃过乌蛮驿的门口,醉眼斜瞄,去瞧那几个尽职尽责守在门口的官兵。而今晚,他们就将成为他的刀下之鬼,他们的父母家人再见不到自己的儿郎返回家门……虎子便忍不住地笑,笑得满眼的泪。
他最恨草菅人命之人,最恨害得亲人离散的凶手,可是他却有一天,也成了自己最痛恨的那种人。
纵然有苦衷,纵然也不想,可是却没有选择。
虎子有些失态,那几个官兵便有警觉,朝他这边望来。他却醉得深了,双脚入灌着水银,怎么都拔不起来。
手肘却被人一拖,顺势一带,他便被拖进旁边的巷子里去。
抬眼一瞧,便是怔住。
只见一副猥琐的面容就在眼前。原本该清逸无比的莲花冠却歪歪斜斜,一身鹤氅脏污得都不如叫花子身上得麻袋片;手中一柄廛尾——咳,那哪里还是廛尾,毛都秃了,就剩棍顶一小撮。
虎子便傻了,直盯盯望住眼前人,讷讷呼道:“……月船?”
天龙寺船上灯火通明,正是晚餐时间。
花怜被带进船舱,面见菊池一山。
菊池一山倒也和气,邀请花怜坐下来与他一同进餐。
菊池一山的侍卫向花怜一声断喝:“还不拜谢菊池家老!”
花怜心下便是咯噔一声。
“家老”乃是守护大名之下最重要的家臣的称呼,参与大名的重要决策,甚至对大名有否决权。而“菊池”一姓更叫花怜心惊胆战。
花怜一脸无辜跪倒,浑身簌簌而抖,只垂泪哀求:“小女蒙乌蛮驿商人委信,赴东海禅寺代为传话。小女已然完成此事,不知家老何时能放小女回去?”
菊池一山盯着酒杯:“你是哪里人啊?你来明国已有多久?你在杭州,又是住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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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话看似是最普通的问话,可却都是花怜无法回答的。她总不能说她就住在距此不远的官船上!
花怜想了想:“小女也不知自己是哪里人。小女年幼时被人拐卖,带到大明来,卖给杂戏班子。小女随着杂戏班子四处营生,在杭州亦居无定所。”
这回答已是高明,全都避重就轻。可是菊池却依旧追问:“你住在哪间客栈?不如我叫人去替你送个信儿,也好不叫你的班主担心你不归。”
花怜也对杭州本地不熟,她哪里知道有什么客栈,更哪里去找杂戏班子来敷衍?
难道今日,她便逃不过这一劫了么?
花怜便一径哀哀哭泣,一副被吓住了说不出话的模样。
旁边的武士有些不耐,手便握在了刀柄上。
菊池一山自己却极为耐心,仿佛能一直等到花怜哭够了,再继续之前的问话。总之,不得到答案,他不会停止。
只是花怜小小柔软的模样,叫菊池一山的眼光一软。
他便握起一杯酒来,望着那平静的液面,缓缓道:“瞧你的年纪,倒是与我的女儿相若。你从小就被拐卖,你的父亲一定十分难过。”
花怜心下一动,便哀哀问:“家老的女儿,可也在船上?看家老如此慈爱,定然会带着小姐一同来领略明国的繁华。”
菊池一山一笑,眼角却不自觉地堆起哀伤:“……大明繁华,她的确是喜欢的。只是,我现下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花怜心下便又呼啦一声:“莫非小姐竟也是失踪了?可是家老家的小姐,竟然还有人贩子敢拐带不成?”
武士有些听不下去,又要抽刀:“大胆刁女,还敢胡言!”
菊池一山却摆摆手:“无妨。”说罢抬眼望花怜:“我的女儿……自然无人敢拐带。可是她却会自己离开我,叫我满天下都找不见她。”
花怜心下便是坠坠一沉。
她跟煮雪虽则一同随着兰芽东行而来,又是乘的同一艘船,可是煮雪却与她交谈甚少。言谈举止之间,她能瞧出煮雪出身,她则自惭形秽,也不敢主动探听煮雪的身世。
只是她却知道,煮雪的姓氏正是菊池。
这天下,该不会有这样巧的事吧?
菊池一山却在片刻的失态之后,极快调整回来,抬眼望她道:“丫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到底是哪间客栈?戏班又叫什么,我这便派人去。”
正在此时,纸门忽然哗啦一开,一个人愤然而入。
在场的三人都睁大了眼睛,惊讶望去。
兰芽回到船上,司夜染却不在。
兰芽叫过息风来问,息风却一声冷笑:“适才公子带着赵玄下船去,又何曾将去处告知了大人?公子有自己想见的人、要做的事,大人自然就更有。”
兰芽咬咬唇,只道:“从今日起,赵玄暂时不必听你号令,只由我调遣。”
息风哼了一声:“公子怕是又有不可告人之秘!”
兰芽怒极反笑,上前瞟着息风:“怎地,风将军原来开始对本公子这样好奇,想知道本公子所有秘密了不成?”
息风登时满脸羞愤:“公子谬言!”
兰芽竖起手指轻轻摇了摇:“那就管好你的嘴。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
息风咬牙,只得忍下。
兰芽淡淡道:“你若说完了,便听本公子说。本公子命你今晚带领你腾骧四卫的勇士,埋伏在乌蛮驿外。若有倭寇来袭,只击退,莫杀人。”
息风却道:“对不住了兰公子。大人有令,本将必须死守官船,船上一兵一卒不得擅离。公子的托付,本将爱莫能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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