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是民坊巷陌,周围并非深宅大院,而都是寻常百姓家。
司夜染握住兰芽的小手,两人并肩行过小巷,便一路听得满耳的百姓家语。寻常琐碎,没有京师宫里那般的拘谨思量,却更透出浓浓的人间烟火气息。
其中有一个院子最是热闹,一个婆娘的大嗓门嚷嚷得天下皆知。
两人便不由得在人家后院墙处立住。
司夜染轻哼:“在骂她大儿:不学无术,偷鸡摸狗。”
兰芽便也扑哧儿乐了:“八岁大的孩子,此时不荒唐,更要何时荒唐去?我倒以为这样的孩子才更机灵。”
司夜染不由得转眸去凝望她。小小瓜子儿脸,在月光之下空灵得宛若只小小的白狐。他便忍不住微微一笑——可不,她小时比人家这大儿折腾得还欢呢。人家好歹还是个男孩子家,可是她呢,那可是大学士家的千金大小姐啊!
兰芽知道他笑,又不知道他笑什么,不敢抬头去瞧他眼睛,心里便很有些发毛。
两人正微妙间,那家院子里却更闹腾开了。原来是那大儿索性跑出来,奔进院子里,仗着手脚灵活三步两步便爬上房去,跟个猴子似的蹲在房顶上再不肯下来了。
那妇人有些挂不住,便抄着根葫芦瓢追出来,在房根儿下挥舞着:“还不下来,看老娘今晚还不给你一顿好揍!”
说得狠了,房里头忽然哇地哭了个小的。
这番热闹,兰芽个子小瞧不见,便有些着急。司夜染叹了口气,伸臂拦住她纤腰,轻巧将她扛在肩头。兰芽略有些不自在,司夜染轻哼:“再不瞧,人家就闹完了。”
兰芽面颊一热,便也不跟他计较,两手扒着墙头赶紧朝里头看。
果然是个五六岁大的小子奔了出来,一把抱住他娘的葫芦瓢,连哭带喊:“娘,别打我哥。儿子招供就是——我哥偷了的鸡蛋,是给我吃了!”
那婆娘大怒:“就那么两个鸡蛋,本是说给你爹补身子的。你们可知道你们爹爹寒窗苦读有多辛苦。”说完兜头盖脸就要打下来。
两个孩子哇哇大哭,倒是房子里乐呵呵走出个蓝衫的男子来,也不顾孩子们在眼前,伸手就抱住了那婆娘,扭头冲那哥俩说:“还不快跑!”
那婆娘无奈,对着自己相公便也喊不出来,反倒眼窝一浅,掉出泪来:“眼见八月就要进京秋闱,你的身子却还弱着。就这么两个鸡蛋,你瞧你还护着他们两个小混球。”
那男子温柔而笑:“没事。他们吃了原比我自己吃了,叫我更欢喜。”
看到此处,兰芽已是湿了眼睛。接下来便下意识伸手满身去寻。什么都没摸到,才想起来自己是换了衣裳,腰里的荷包都没带出来。
司夜染便挑眉:“……又要给银子?”
兰芽面上一红,伸手道:“借钱。”
司夜染轻哼一声:“愚蠢。那书生一副傲骨,你纵然偷偷留下银钱,他也不会收。明早只会上交官府,倒白费了你一片苦心。”
兰芽抽鼻子:“可是我遇见了,总不能不管。”
司夜染将她放下来,伸手点了点她鼻尖:“别以为他们苦,他们实则乐在其中。这便是寻常百姓,清贫,却也尝得见苦里的甜。”
兰芽还有些不放心,司夜染则拖着她向前:“走吧。”
一天一地的宁谧,一身一肩的月光。
两人并肩而行,兰芽心下总有些惴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尴尬地安静着,悄然攥紧袖口,恨不能将自己全都窝进那墨色的大氅里去。
倒是司夜染一身的自在。仿佛褪去太监的锦袍,便也叫他褪去了往日的孤傲与狠烈,只剩一点骨子里的清贵,染了一点月色的凉。
他仰头望月,悠然吟诵:“……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二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他吟诵完,便不再说话,只偏首悄然望向她。
兰芽心下巨震。
曾有彼时,他禁足乾清宫,她则要独自下江南。前途未卜之时,她与凉芳神殿密会后,便在顺着双宝打的灯笼缓缓走回自己的听兰轩去……彼时,她便忍不住吟诵这阙词。
宫廷争斗、官场捭阖,她不怕,却不喜……她宁愿要那一场寻常百姓家的“清平之乐”。
辛弃疾的词好,谁人都可信口拈来。可是不知怎地,她就是觉得他此时吟诵来,绝非巧合,而是,而是……
兰芽吸了吸鼻子,抬眼瞧他:“……所以大人才选了这处寻常民坊巷陌,找了这间简素的小院。又特地,带我来趴人家墙头,瞧人家打架。”
他无声笑了:“是么?我自己怎不知道?”
兰芽便也咬住唇。
妈蛋,不承认拉倒,当她没说!
再向前去,竟曲径通幽,巷陌尽头连着潋滟水光,竟是到了十里秦淮!
兰芽便又忘了刚刚在跟他赌气,忍不住欣喜朝他望去:“大人原来是带我来秦淮河?”
“嗯!”他又清傲哼了声,伸手叫船。
这回竟然还是一改他一向喜好华贵的性子,没叫雕梁画栋的游舫,而是又叫了一艘小小乌篷船。
两人挤挤挨挨坐进船篷,船夫缓缓摇橹。吱呀声里,小船悠悠滑过水面,迎着两岸璀璨灯火。
他轻哼了声:“这一回你尽可放宽了心,好好瞧一瞧这十里秦淮,不必再有性命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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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便觉喉头一梗,深吸口气道:“……大人?”
司夜染眉尖轻挑:“你说你小时候便想来秦淮河一观——缘何没先对我说,反倒是先告诉给了虎子!就凭此事,我今晚便不该带你来此。”
他又这样儿——不过,这一回她却不在乎。
兰芽偏首而笑:“只可惜大人已身在船上,后悔也晚了。或者,大人实在后悔得难受的话,也可现下从船上跳下去。秦淮河水,也自有一番风流韵致。”
司夜染忍住笑,咬牙:“你!”
兰芽没敢去迎着他的眼睛,只悄然道:“……前两回来南京,皆心事惴惴。南京在我心下,几成畏途,我曾想过以后若无要事,便再也不来了。可是此时,我心境却已改变。”
兰芽深吸口气,才鼓足勇气去望他的眼睛:“我想,我还会再来。”
“嘁……”司夜染长长一笑,抬眼望向幽蓝夜空:“岳兰芽,你在对我言谢么?不必了,免得你自己心下不自在。”
兰芽深吸口气道:“……大人纵然没问,小的却也不敢隐瞒了。小的,小的私自放了巴图蒙克北归。此乃大罪,若朝廷见问,小的不敢连累大人。”
司夜染面上倒无波澜。只转眸望她:“缘何私放?难道你的心里,还是放不下他,嗯?”
兰芽深吸口气:“大明与北元多年交战,此时已至胶着之态,双方谁也没有绝对的胜算,只是都不甘心息兵。所以朝廷纵困着他,却也不敢杀了他,否则满都海定不顾一切大举南下,到时便是一场浩劫……既然如此,不如放他北归。否则他身在大明,反倒会借助地利,做下不利于大明,以及……”兰芽轻瞟了他一眼:“以及不利于大人的事。”
以他二人彼此伪装的手段,她先前都瞧不破,旁人就更分不出。倘若蒙克扮作司夜染,在江南勾结官员、或者收集情报,然后再全都栽赃到司夜染头上——那皇上便更可乘机要了司夜染的命。
司夜染淡色眼瞳映着月光水色,粼粼一闪,幽幽道:“放虎归山,必留后患。”
兰芽摇头:“不怕。老虎虽然是山中之王,可是山林中并非只有一只老虎,老虎之外更有其余猛兽。此时草原局势亦不稳,各部均想趁着他年幼取而代之,就因草原不稳,他才想重新南下,重取中原。这番放他回去,叫他先去与他草原的那些同类厮杀一番,咱们只需围山而猎,相机行事便好。”
司夜染微微震动:“你竟已对他彻底死了心?我倒还以为,你难以割舍。”
兰芽淡淡一笑:“谁说我已死了心?说不定来日,待得满都海归天后,我还会去草原找他呢。”
司夜染知道自己上当,却还是忍不住低喝:“你敢!”
他是真的有些急,使了大力,小船便摇晃起来。外头的船夫忙惊惶来问,又见司夜染一脸冰冷,便没敢言语,只冲兰芽使了使眼色。
兰芽一笑,弓腰出了船篷。船家作揖:“不知何处得罪了尊家相公,还望小娘子代为劝解。”
兰芽一声咳嗽:“……我家,咳咳,相公?”
背后一声,清冷如月,却犹如月下百花齐放:“我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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