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泠水声,呖呖莺啼。
阳光在眼睑上化作星芒,顽皮跳跃。
兰芽大大伸了个懒腰,睁开了眼。
环顾周遭,还是自己在西苑的卧房。她下意识伸手向身边摸了一下,却什么都没有。
她微微黯然,不过只是一瞬,便打起精神起身穿衣。
腰际的酸痛,让她微微蹙了蹙眉,却——唇角忍不住隐隐噙了一抹微笑。
听见动静,双宝在窗根儿底下问:“公子,您醒了?”
兰芽收束停当,这才放双宝进来给倒洗脸水。双宝笑嘻嘻道:“公子可还记得昨晚?”
兰芽轻哼了一声:“昨晚怎了?不过是我叫你请花二爷来吃酒。结果你办差不利,花二爷迟迟不来,我等不及,便自己先吃了酒。结果吃醉了,这便睡了一宿。你还问什么昨晚?”
双宝便傻了,手里的铜脸盆哐当掉在地上,洒了一地的水。
幸好地砖吸水,可是还是有些水星子溅到了兰芽靴子上,兰芽少有地当着双宝便脸上一红,一顿足朝碧纱橱里去,口里大声嚷道:“你这奴才,真是好大的胆子!不知大早晨的胡乱与我说起什么,还敢将水盆扣在我眼前。你主子我当真是太久没揍你了,你便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待得走到碧纱橱前,兰芽这才扭头瞅了一眼双宝。只见双宝傻傻地端着个空了的铜盆,几乎要哭了。
兰芽便扶住门棂愣了一晌,才缓缓道:“算了,我不与你计较这一回就是。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快去收拾停当!”
双宝去了,隔着窗子都听得见他步履沉沉。
兰芽叹了口气,回里间给自己重新换了双靴子。
却没急着出门,还是走回到榻边去。伸手抚在靠外的那只绣枕上,婆娑而过。
手指探入枕下,一顿,缓缓抽出那串玉白的槐花。
心便随之悸动,她不由得紧紧闭上双眼。
于彼时,有人在她发上簪下一串槐花,摇曳之间,恍若月光琳琅而下,化作步摇。
彼时她累得伏在他膝头,便被他解散了发,长发迤逦垂下肩头,直落腰际。发上唯一的装点便是这一串“月光步摇”。虽则素俭,却已足够让她恢复女儿模样。她临水瞧见自己的模样,忍不住心头温软,却故意道:“这天下步摇,用料未知凡几。却没想到,你竟然只用一串槐花代替……呃,真小气。”
他轻傲挑眉:“这是聘礼。”
她呢哝着不甘。原以为是权充步摇,一根簪子倒也罢了,他还说什么这是聘礼?
她难道就值,一串槐花?
朦胧中,她瞧见他无奈地叹息,伸出微凉的指尖点着她的额头,“你的聪明,都到哪里去了?”
她怨恨地咬牙——还不都是被他累得没力气思考了?
他便轻摆了摆衣袖:“……听说你最近,一直嚷着缺钱。”
她便笑了:“是,我缺钱。难道你是要我用这一串槐花去当了当,换钱来?”
别说,还当真可能。只要她摆出身份来,就算真的拎着这串槐花去当铺,她也能换出大笔的银子来。只是,她不喜欢。
他便偏首望她:“于是,这是聘礼。”
恍若梦境,光影纷纷散去,兰芽捧着这一串槐花,却是忍不住掉了泪。
槐花虽轻,聘礼却重。
她便捉起那只早空了、没有了半点余温的绣枕,抱在怀里,将泪水都埋进去。
哭够了便起身,将槐花搁进贴身的荷包里,藏进怀里。槐香浓郁,萦绕心怀。
她直奔了顺天府,找见贾鲁,便问:“刑部关于南京罪族发配的行文已经下来了么?”
贾鲁道:“已是差不多了。不过我记着你的托付,官文暂缓未发。你倒如何了,又要我延宕多久?须知,这事不能耽搁太久。”
兰芽终于明丽一笑:“放心,我已然找见了法子,不日即可行文。”
贾鲁不解:“你叫我设法延宕这些日子,你说是要从中寻找你失散的远亲,可是以我目下来瞧,你分明是在筹备什么。小兄弟,若你连我都瞒着,我却顶着朝廷的压力替你周全……小兄弟,为兄我这颗心哪——”
兰芽扑哧儿一笑,上前故意搀扶了贾鲁一回,抱拳道:“多谢大哥,小弟不敢再做隐瞒。”
兰芽轻叹口气:“南京一案是小弟经手所办,却没想到皇上雷霆震怒,株连九族……”
怀仁、孙志南等人纵然该死,他们的亲族却是无辜。此事因她维护司夜染而起,却要为司夜染而改变了这么多人一生的命运——她于心有愧。
贾鲁听罢,便也蹙眉:“你想筹集一笔银子,帮他们打点、安顿好以后的日子,你这份心意我理解,可是——那该是一笔多大的银子!兰兄弟,你又如何能一时之间做成此事?”
兰芽吸了吸鼻子,展颜一笑:“原本我也以为自己定然做不到了……不过现下,已是成了。”
兰芽再躬身一礼:“大哥再于刑部方面,帮小弟拖延个七八日。小弟七八日之后一定回来。”
贾鲁一把扯住她手腕:“你又要去哪里?”贾鲁忍不住问:“你难道又要以此为借口,逃离今晚的灵济宫?”
今晚,便是梅影过门吉时。
兰芽听了便笑了:“外人这样想倒也罢了,小弟倒也需要这一层障眼法。只是大哥,你却不必担心。”
贾鲁皱眉:“不管怎样,你不可自己一个人远行。你灵济宫上下正忙着今晚喜事,怕也分不出人来,不如我叫孙海,或者从刑部抽几个人陪着你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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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摇头:“大哥勿虑。我早有安排。”
兰芽向贾鲁又借了纸笔,俯首挥洒。
贾鲁好奇望来,却见那画面上隐约画了个女子。只是五官面容兰芽留到最后才肯画,他便无从辨识出是谁。
见那裙带飘扬,贾鲁心下便有些不是滋味,忍不住问:“……难不成你心下,已有了喜欢的女子?”
兰芽便展袖盖住画面,慧黠一笑:“……所以,大哥别看。”
贾鲁只好走开,兰芽觑着他的背影,果断下笔,寥寥几笔已然补上了五官眉眼。温婉秀丽的女子,隔着画纸,在阳光里含羞带怯地笑。
兰芽待得墨干,便手脚麻利卷好,向贾鲁告辞。
贾鲁没能瞧见那画中人是谁,心痒难耐,却又无可奈何。
兰芽带着画儿去了秋芦馆。
瞧见他来,上回给他倒茶的美婢便迎上来,娇羞一笑。
兰芽便一把捉住她的手,隔着袖管,将那画儿送进她掌心。攥着她的手指,握了握,低声柔笑:“……答应姐姐的事,小生未敢稍忘。”
那婢女便红了一张脸,双眸盈盈望来。
家主那女子隔着栏杆望来,兰芽便一笑,松了手,低声道:“你家妈妈在瞧着。我便先去办正事。十日后子时,南墙边,布谷鸣春。”
那婢女愣了一下,兰芽已是一笑错身而过,手上绕着纸扇,朝楼上的家主微微拱了拱手,便径自上楼去寻蒙克。
兰芽见了蒙克,面上依旧明媚笑着,却垂下泪来,只捉着他的衣袖道:“蒙克,我们回南京吧。即刻便走。”
蒙克碧眸一闪:“即刻?怕是急了些,你再给我一天时间,总得让我收拾一下。”
兰芽便两行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掉落而下:“我一个时辰都等不了了。”她仰头,梨花带雨,宛若鹿伤:“……司夜染今晚,就要与梅影拜堂。蒙克你带我走,我一刻都不想再留。”
蒙克蹙眉,下意识回首环望。这四壁的暗格子里还藏着要紧的物件,怎能说走就走?
兰芽却不肯松开他的衣袖,一径哭泣:“……慕容,求你,带我走。”
她小小软软,发丝、领口处处都沁出清甜的幽香,与草原女子截然不同,惹得蒙克心下不由得摇曳。他狠不下心,便只能一声长叹:“好,我们走。”
两人立即备车而行。
蒙克更是惊醒些,不时掀开车窗帘向外看。兰芽便也恍若无意,跟着朝外看一眼。待得弃车登船,蒙克再谨慎向后望——兰芽便也再跟着看了一眼。
两眼之间,蒙克也许看见的是大明京师千百子民,而兰芽却都只瞧见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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