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这般一说,兰芽心下便是连串轻颤。
她不惊喜,反倒惊慌。
她宁愿与眼前慕容的过往交集越少越好;她不愿,竟然当真与眼前人也同样有过往回忆。
她心有所向,亦情有所避。
她便侧转身去,敷衍一笑:“我忘了什么?我倒听不懂了。”
慕容叹了口气,走上来捉住兰芽小手。兰芽勉力忍住,才没推开。
“……是你忘了,那一年你随岳大人出使草原,我便曾见过你。彼时我亦年幼,尚未亲政,国事都交给满都海和太师。岳大人便没见过我,我忍不住淘气,扮成小厮,跟他们一同去岳大人帐中献礼敬茶。”
慕容偏首,目光越发温柔:“……就是彼时,见到了你啊。”
兰芽心下轰然一声,却不欢喜,只死死抿住了唇角。
慕容却还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含笑娓娓道来:“……那时你也伪装成你爹爹的书童,乖巧立在你爹爹身边。可是你终究不是书童,所以你的仪态便泄露了你的身份——我便瞧见了你。心下想,一个小小书童如何敢站在主人身边,这般仰头挺胸?更有哪个书童,能有这样一双亮到耀眼的黑眼睛?”
兰芽轻轻闭上眼:“所以你后来才故意向我挑衅,说要与我赛马。你却不肯亲自上马,说随便在草原上找几个孩子,都必定个个赢过我去。”
是了,是了,一切都回想起来了——原来那场赛马就是他挑起来的,她却不知他就是草原上的少年大汗,以为他当真只是普通的小厮。于是他挑衅,她自然应战。
慕容垂首一笑:“……我彼时也不是吹牛,草原上的孩子生下来还没学会走路就会骑马,于是我随便抓来谁都自然能赢过你。我却没想到你是根本就不会骑马的,我更没想到——你是女孩子。”
草原上都欣赏勇气和力量,女子也是一样,最不厌烦中原那些娇滴滴的女子。而那日的兰芽,则镌刻在慕容心中,许久,许久。
她是不会骑马,甚至连马都上不去,最后干脆是抱着马腹,将马镫当成绳子,一寸一寸攀上去的。刚上了马还没坐稳,那马匹便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竟然将她吓得好悬又出溜下来。她是死死抱住了马脖子,才勉强稳住身形。
她那笨拙的模样,让草原的孩子笑得前仰后合,纷纷出言讥讽。
可是他却渐渐瞧出来不对劲。她的笨拙,不是她当真笨,而是她仿佛是第一回触碰鞍马才是。便是草原上土生土长的孩子,若是第一次触碰鞍马,也同样会胆怯、笨拙。
尤其她那一双明明在恐惧里,却依旧亮得宛若长生天上寒星的眼睛,让他再也笑不出来。
他没想到,南来的小孩子,竟然还有这样勇气耀眼的。
慕容的目光随着回忆越发灼热,可是兰芽的心却悄然揪紧。
兰芽深深吸口气,问:“……别告诉我,后来救我的那个人,正是你。”
慕容仿佛犹豫了下,幽幽道:“自然是我。”
兰芽霍地扬眸:“可是那****扮成小厮,而后来飞马而来救我的却是个锦袍少年!”
慕容又眯了眯眼睛:“……是你忘了,那前后总有时差。你与几个孩子赛马跑出去,我便回帐换过了衣裳。换完衣裳得知你遇险,我这才飞马而去。”
兰芽的软肋总在不会骑马,于是对马的脚力算得不甚清楚;何况那天她在马上吓的魂都飞了,自然也记不清究竟跑出去了多远、多久。
于是慕容的话,她没资格不信。
只是……总觉心下怅然,若有所失。
慕容便柔柔垂眸凝望:“如此,你可想起我来了吧?我倒是一直记得你,只是你忘了。”
“哦。”兰芽垂下头去,手指卷紧衣带。
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慕容以为她本该疑心尽去,对他绽放笑颜才是。
这般的缘分早定,他彼时又是少年大汗,何等尊贵……不论怎样都值得她为之心折才是。
可是为何,她竟然仿佛依旧意兴阑珊?
慕容便沉沉叹了口气:“……你可明白,我为何竟然于一年前被俘?朱家与我草原多年对战,都占不到太多便宜去,怎地以我身份就那么容易被司夜染俘获?”
兰芽心下一颤,抬眼望他:“为何?”
慕容碧眼温柔:“……我便是来寻你。你该不会忘记,你爹娘临终是将你托付给我。”
“胡说!”兰芽忍不住颤声否认:“虽则我家门被灭,与你被俘,这两件事都是发生在一年前……可总有差别。分明是你先被俘,司夜染其后才灭我满门的。谈何你故意被俘,只为寻我?”
慕容静静凝视兰芽,面上无惊无恼。
等兰芽质问完了,他才缓缓道:“……是因为,岳大人与我早有默契。于是在司夜染动手之前,我已感知到你家处境不妙。我本设法想要营救,提前将你全家接到草原去,所以我与手下故意被俘——奈何计划泄露,司夜染竟然提前动手!”
兰芽一个踉跄。
慕容盯着兰芽的眼睛,一字一声认真道:“岳如期大人,不仅是你的生身父亲,他亦然是我的——股肱良臣。”
房中一时静寂,兰芽睁圆了眼睛死死盯着慕容的碧眼。她只是后退,却没出一声。
慕容担忧走上前去,兰芽挣扎之间猛然抬手,掌心又响又脆地甩在了慕容的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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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响动之下,两人都是一怔。兰芽的泪随即滑落,她摇头向他:“你胡说!我爹是大明的臣子,说他私结鞑靼都是紫府的构陷——我爹怎么会是你的股肱良臣?”
不会的,她绝不信!
不管世人眼里如何看爹,可是从小到大爹爹对她的谆谆教导,她全都记在心上!
爹爹教她,要做罡正明洁之人;爹爹以“兰”为她与兄长命名,便是寄托君子之寓,希望他们兄妹都能如香草美人,辅佐明君报效朝廷!
爹爹怎么可能里通鞑靼,怎么可能背主弃义,怎么可能为害他心心念念的大明江山!
错了,所有人都错了,就连眼前的慕容也说错了!
爹爹心中的国,只有大明;爹爹忠心辅助的君,只是当今圣上!
慕容轻轻捂住脸,静静凝望兰芽。
她震动异常,却在努力平复。她哭得肝肠若断,却不肯在他面前哭出声来。
慕容只觉心区一角,随之而痛。
他便柔声道:“我明白你在想什么,我也知道你一时不愿相信。你的想法也是中原大多子民的想法,我在中原一年,已有领略。”
“可是兰芽,何为君,何为臣?我大元此时虽退回草原,但是并不等于我大元已然不是这天下共主!以你聪慧,必定知道朱元璋是如何得到这天下。你以为他是打败了我大元?非也!他的兵力主要在江南,江北倒与他无太大关系。就连最后一战,惠宗皇帝也并非是战败,而是自行北归罢了。”
慕容说着轻傲一笑:“最可笑朱元璋还为我惠宗皇帝上谥号为‘顺皇帝’,认为我惠宗皇帝自行北退乃是‘顺天应人’,殊不知他自己才不过是自封的猴子大王罢了。”
兰芽一哂:“凭什么这样说?若非认输,何必北去?”
慕容碧眼潋滟:“兰芽,你忠心大明,我不怪你,但是我要提醒你,我大元才是江山舆图最为广大的朝代!大元天下不仅仅是中原,中原不过是我大元的中原汗国——大元广有数个汗国,中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慕容傲然仰头:“所以朱家父子说什么自封为天子,说什么推翻我大元,不过是自以为是的笑话罢了。只要我黄金家族的龙脉尚在,这天子的封号便永远轮不到他朱家父子!”
兰芽忍不住咯咯清笑:“只可惜大明监国至今已近百年,中原臣民早已归心大明朝廷,慕容你的说辞怕也只有你们草原人自己才肯相信。”
慕容狂然一笑:“兰芽,你既在乾清宫当差,不如好好瞧瞧大明皇帝的御书案上,可有传国玉玺?”
“什么?”兰芽心下咯噔一声。
慕容轻蔑一笑:“传国玉玺乃为秦始皇帝创制,上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从此华夏历代帝王都以此玉玺为符应。只有得此玉玺者才是受命于天,若无此玉玺,便非真龙天子。”
他碧眼潋滟,“而朱家父子手中根本就没有传国玉玺,既无天命,还侈谈什么天子,那不过是自封的‘白板皇帝’罢了。”
兰芽深吸口气:“如此说来,传国玉玺在你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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