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终于闹腾起来了,消息迅速传入清宁宫。知秋亲自到太后耳边禀报了,太后缓缓抿了一口茶,清冷一笑:“这个贤妃,果然愚不可及。”
听见乾清宫闹起来了,皇后便更急得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这一场热闹的戏台上,她本该是主角。她该平生第一回撑起皇后的煊赫,以位正中宫、母仪天下的气度主持后宫公道,怒斥妖妇,懿德六宫的。可是这一刻,她却只能被圈在清宁宫里,远远听说贤妃的唱念俱佳!
皇后便再度跪倒,又要请辞。
太后失望地盯着皇后,幽幽道:“哀家刚说完贤妃愚蠢,原来你也果然好不到哪里去!”
皇后被骂得莫名其妙,有些不服气道:“儿臣身为六宫之主,此时岂能不现身主持大局?又岂能让这后宫之事搅扰了皇上?”
太后冷笑:“怨不得你与那贤妃,两个人绞到一起都斗不过一个贵妃!你们两个,果然都只生了个榆木脑袋!”
知秋在畔,也无声冷冷地瞧着皇后。
皇后、废后、贤妃,当初这三人里,无论是钱太后还是周太后,谁都没看上过贤妃。
此时可见,贤妃果然是个蠢的。
而王皇后亦不是周太后看中的人选,而是钱太后看好的。皇后竟然直到此时还猜不透发生了什么事,而废后昨晚早已打通关节辗转来见过太后了。
废后幽居冷宫十数年,竟然还能将眼前这件事看得清透。枉费皇后位正中宫,不过却也还是个瞎子!
——由此可鉴,周太后在看人的方面,果然又比钱太后高过了一筹去。
这皇后,这一番如果没有太后前后周全着,便被那贵妃治死了都还不知是怎么死的!
见皇后还没有半点醒悟,太后只好叹了口气,道:“皇后,你这些年委曲求全,强颜欢笑,哀家都看在眼里。也唯因你如此,才会封后十数年来,都没让贵妃捉到你的错处去。你的后位,也才能保持这么多年。”
“可是你以为,贵妃的心当真就死了么?她难道真的就不再想要这个皇后之位?”
当年废后被废,皇帝便要封贵妃为后。最后是两宫皇太后合力弹压,周太后甚至亲下懿旨,晋封德妃王氏为继后,皇帝这才不得不屈服。贵妃想要这个后位,已经太多年了。
皇后便泣下:“儿臣都明白。儿臣所以才一直都不甘心,不甘心明明身为皇后,却要对贵妃卑躬屈膝!”
太后叹息道:“皇后,你当真糊涂。这十数年你都忍过来了,又何必不能继续忍下去?贵妃比哀家还要年长一岁,哀家已然计算着日子,她又还能活过多少年去!你比她年轻近二十岁,你又何惧活不过她去!只要你稳稳当当保住这个后位,皇后的尊荣便身前身后都是你的,你又何必急于这一时!”
听得太后此言,皇后便明白,怕是她与贤妃的所有筹划,太后是已然都知道了。
皇后便惶恐叩头:“可是这一回贵妃谋害嫔妃、戕害龙裔的罪过已然铸定。儿臣难道还不能主持公道么?”
“谋害妃嫔,戕害龙裔?”太后寒凉而笑:“皇后,这罪名你认定已然坐实了么?倘若有半点不尽不实,那么到时候被废位、甚至夺了性命的,就是皇后你啊!”
乾清宫。
皇帝垂眸,怜悯地望着眼前这个伏地大哭的女子。
这是他的贤妃,是他的初婚三宫之一。当年她与废后和皇后一起被选入宫来,他也曾在内侍的撺掇之下,意兴阑珊地远远瞧过那么几眼。
那三个少女里头,她不是最美的,亦不是最聪明伶俐的。无论相貌还是品性,她在那三个人里都是不出众的。于是他连多看她一眼的念头都没有。
后来废后被废,他想册封贵妃为皇后的念头又被两宫皇太后合力打压……再后来,贵妃所生的皇长子,竟然还来不及起名字就夭折了。贵妃昼夜啼哭,他却不知该怎么来安慰她。便许诺她再给她一个孩子,从此专房独宠、甚至免了其他嫔妃的绿头牌……可是贵妃终是年纪大了,怎么都无法再结珠胎。
他暗地里叫太医院医正给把了脉,医正说贵妃身子已然在那一胎上虚耗尽了,也许这一生再难有孕……
那时刚刚君临天下的他,便突地对这个本来就不想要的皇位格外生出更多厌憎来。苦闷之下,他偶然又遇见了贤妃。那安静寡言的女子,在那一刻让他放下了心头的焦躁。
她也是福气大的,不过几回召幸,她竟然便有了龙裔。生下来更是个皇子!
他以为是上天对他的抚慰,便开开心心册封为皇太子。
于是眼前这个女人,在他心中,着实曾经留下过一段美好的记忆。
尽管,随着悼恭太子早夭,他便也忘了她。不光是原本就不爱她,更因为若是见了她,难免两人又追忆起悼恭太子来……那又何必呢?
此时这个女人就这样跪倒在他面前,额头磕出了血,哭天抢地……却分明,盛装而来。
皇帝便高高仰起了头,错开目光,再不看她。
“贤妃,你这样当着朕的面自戕,已是大罪!你此举不光是会惹怒朕,你更会连累你的母家。刺中利害,难道你不明白么?”
贤妃一颤,便再垂泪道:“妾身忝居四妃之位,幸为皇上初婚三宫、且为悼恭太子之母,妾身便顾不得一己之私,总要为惨死的僖嫔和她肚子里的龙裔讨还一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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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如此大公无私,倒也难得。”皇帝冷冷道:“那便细细说与朕听。僖嫔是如何死的,你又知道些什么。”
贤妃便重重叩头:“妾身知道,杀害僖嫔和龙裔的凶手,乃是昭德宫派出去的!昭德宫首领太监长贵就候在宫外,皇上若不信,可以当庭质询!”
皇帝面无表情的吩咐:“张敏,既然贤妃都如此准备好了,你便将长贵带上来吧!”
稍后长贵上殿,刚进殿门便已跪倒在地。磕了几个响头后,手膝并用爬向皇帝。
皇上惯去昭德宫,因此与长贵也熟,今天瞧见长贵这般,皇帝便笑了:“你又何必这般?”
长贵磕头如捣蒜:“只因奴婢明白,稍后所说的话会如何触怒天颜。以奴婢的卑微,竟然敢说出那样的话,皇上听都不用听,一定先一百廷杖先打死奴婢了!所以奴婢先求皇上开恩,奴婢才敢说话。”
皇帝清淡一笑:“算了,你说吧。就算不看在你的面子上,朕总要看在贤妃的面子上。”
长贵暗自长出一口气,便道:“此事要从贵妃娘娘失宠说起……”
皇上便盯了他一眼,张敏抱着廛尾一声咳嗽。
长贵急忙自己掌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贵妃娘娘怎会失宠?奴婢说的,是,是从司夜染司公公获罪留宫之日开始……”
皇帝懒懒道:“嗯,继续说。”
长贵便诚惶诚恐道:“话说那日贵妃来向皇上求情,回去之后便满脸的落寞,说终究色衰而爱弛,皇上的心已经不在了……从那日起,僖嫔娘娘独得盛宠。贵妃娘娘她便,她便心生怨恨,对奴婢说,这个僖嫔妖媚惑主,断不可留;而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更不能留!”
长贵边说边抬眼偷看皇帝,只见皇帝一脸平静,看不出什么来,他便放下心来,更大胆地道:“贵妃娘娘便说要除了僖嫔和僖嫔的肚子去。而贵妃娘娘素来有事,都会叫司夜染的灵济宫出头,娘娘说灵济宫里头藏龙卧虎,都能帮她将事情办得滴水不漏。因此娘娘便吩咐奴婢去灵济宫,将藏花秘密带入宫来……”
长贵说得声泪俱下:“僖嫔娘娘,就是,就是被藏花所害啊!皇上,奴婢虽说是昭德宫的人,是贵妃娘娘的奴才,可是这等加害妃嫔的事,尤其是损伤龙裔的罪过,奴婢实在是良心不安啊!于是当今早听见万安宫里哀声四起,得知是藏花当真奉了贵妃娘娘的命而加害了僖嫔娘娘,奴婢便无法忍受良心之谴,这才去找了贤妃娘娘,将事情都说了出来。”
长贵重重叩头:“奴婢知道,奴婢怕是也有死罪。可是奴婢就算拼却一死,也要让皇上知道僖嫔和龙裔损于贵妃之手!还望皇上了解,奴婢这一片拳拳之心……”
皇帝皱了皱眉,缓缓道:“你,你是说,贵贵妃派灵济宫的藏花,杀,杀了僖嫔,以及,僖嫔肚肚子里的孩子?”
皇帝仿佛也是紧张之下,口吃便又发作了。
长贵与贤妃一同叩头:“皇上明鉴!”
皇帝晃了晃脑袋,纳罕地望向张敏:“伴伴,来,拍拍朕。朕难道是又睡着了么?还是朕此时依旧在梦里,尚未醒转?”
皇帝为何这样说?
贤妃与长贵悄然对望一眼。
张敏则无声走上前来,含笑躬身:“皇上已然醒了。皇上没在梦里。”
皇帝便指着贤妃和长贵:“那伴伴拍拍他们,朕看他们怕是在睡梦里吧。”
贤妃一怔,惊愣抬眼望向皇帝:“皇上!妾身与长贵所言绝非戏言!僖嫔一尸两命,依旧停在万安宫中,尸骨未寒啊,皇上!”
“是么?”
皇帝认真地蹙了蹙眉,然后朝张敏使了个眼色,继而指向宫门口:“贤妃,那你倒瞧瞧,那个人,是谁?”
贤妃和长贵回眸,待得看清那个袅袅婷婷走来的宫装女子,两人全都吓得瘫在地上。
“……僖嫔?!”
清宁宫。
很快,太后亲自派去万安宫和乾清宫的人陆续回来,将事情说与了太后。太后便瞧着皇后笑:“皇后可听见了吧?僖嫔根本就没有死!”
皇后也惊了:“可,可是怎么会这样!”
乾清宫也已派人来,说敦请皇后回去。后宫有事,需要皇后主持。
太后缓缓叹了口气:“好了,你现下去吧。记住哀家的话,你这个皇后还得继续忍,只有忍得住,这后位才没人能抢的去;倘若你太过急于摆出正室的架子来,那你别说休想母仪天下,你或许连废后今日的境遇都比不上。”
皇后惶恐而去。
太后累了,吩咐知秋扶她躺下休息。
太后喃喃道:“知秋,你说皇后到底懂了还是没懂?”
知秋摇摇头:“恕老奴说句僭越的话:皇后哪里都比不上废后,只不过命比废后强些。谁让皇后遇见了太后您呢?这一回如果没有您,皇后此时怕是已被贬为庶人。”
太后听了,缓缓闭上眼睛:“十数年前,皇帝就想贬她的,皇帝心心念念的都是要将这个后位献给贵妃。哀家自己的儿子,哀家岂能不明白?当年他忌惮着哀家,尚且不敢硬来;可是如今,他也长大了,再不肯听哀家的话。纵然侍奉周到,可是心里却早已跟哀家不是一样的心思了。”
知秋自然不敢妄议皇帝,便道:“民间总有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实则太后和皇上这天家母子也是一样的。这一回多亏有太后看破了贵妃的计策,这才得以保全下皇后,否则这宫里当真不知会被贵妃折腾成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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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疲倦道:“哀家能够猜到贵妃的诡计,也是因为哀家从前也只是先帝的贵妃,而不是皇后。哀家也尝过了身为侧室的苦啊……”
皇后一路忐忑,从清宁宫来到了乾清宫。
步入宫门,正见到贤妃与长贵宛如见到鬼一样,死死盯着盈盈而立的僖嫔。
皇帝端坐龙椅,却宛如看客一般,一脸的有趣。
瞧见皇后来了,皇帝忙伸手道:“皇后你来,后宫中出了一件奇事,倒要你来处置。”
贤妃和长贵见皇后终于来了,心下寻得了倚仗,便都跪着朝皇后哭喊:“皇后娘娘……”
皇后望着僖嫔那娇俏的身影,也宛如撞见了鬼一般。虽则她在清宁宫已然得了僖嫔没死的消息,可是此时亲眼看见,还是不由得心头狂跳。她按捺着,没有理会贤妃和长贵,径自走向皇帝去,福身行礼。
“皇上,妾身昨晚去了清宁宫陪伴太后,此时方回。宫里究竟发生了何事,妾身竟是半点不曾知晓。”
事已至此,她唯有保全自身。
贤妃和长贵听了,全都大惊失色。贤妃登时便懂了,遂也停了哭喊,只盯住皇后背影冷笑。
长贵则不肯相信眼前所见,依旧哭喊着:“不可能,绝不可能!藏花行刺从不失手,僖嫔娘娘怎么还会活下来!”
皇帝吩咐张敏给皇后赐座,然后拊掌道:“去,将贵妃,以及后宫的嫔妃们都请来。宫里许久不曾这般热闹了,倒叫她们也都瞧瞧这场好戏!”
少时,贵妃和各宫嫔妃都已到了,按次坐下。
贤妃和长贵便再向众人,将之前的话重又说了一遍。
僖嫔盈盈而立,一脸的无辜:“妾身启禀皇上、皇后,妾身实在不明白贤妃和长贵的这些话从何说起啊!妾身哪里死了,那站在皇上皇后和众位姐姐面前的妾身,难道是魂魄不成?”
僖嫔说着捂了捂肚子,面上已是红云倾盖:“还有,贤妃娘娘和长贵说妾身有了龙裔……这,这又是何来的误会?纵然这些日子来,众位姐姐们也曾以此笑谈,可是妾身早已一次一次解释过:妾身并无身孕啊!”
事已至此,贤妃已知中计。她绝望地望向僖嫔:“你说你没有身孕,还不是因为你怕贵妃赐你毒药!”
僖嫔柔软摇头:“贤妃娘娘误会妾身了。妾身从不敢欺瞒各位姐姐,没有就是没有。”
贵妃懒懒瞧着这一幕,终于开口道:“如此口舌之争又有何益处?倒不如当着皇上和各宫姐妹的面儿,叫太医来瞧瞧。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到时候便什么都分明了。”
皇帝便吩咐:“张敏,去传太医院医正亲自前来。”
少顷,医正已到。
大殿之中早已纱帐屏风隔开。
医正为僖嫔悬丝诊脉。诊后,又令同来的两位太医院名医诊脉。后又几经问诊,以及查对过万安宫里日常的脉案,三位太医齐齐跪倒奏道:“启奏皇上、皇后,僖嫔娘娘的确并无半点喜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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