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想知道对手意图,便要看清对手在做什么。
于是兰芽并没依言躲在凉芳的房间里,而是稍作停留之后,便悄然离开了小院。
幸得这宅子本是她经手买的,当日为慕容尽心,于是便曾经将这宅院里里外外都仔细瞧过;后来这宅子纵然经过了慕容的重新整饬,但是大体骨架还没变,于是她能寻着平素只供下人进出所行的狭窄夹道,不走寻常的门径,悄然又到了前院去。
院墙夹道极拢音,她分辨着动静传来的方位,确定是书房。
兰芽没急着过去,先扶着墙在夹道里立了片刻。
孙志南这回竟然直奔着书房去,他来的时机也未免太巧了。若是她之前翻看画卷,手脚稍微迟缓些的话,此时说不定倒要被孙志南撞个正着!
稳了稳神,兰芽便继续抬步。隔着墙上砖雕的花饰格子,悄然望向书房那边。
只见数十兵甲,正两两一对,从书房往外抬着一捆一捆的字画!
难道他们不是冲着虎子来的,而是就冲着这些字画来的?
兰芽再抬眸去寻人。隔着兵甲,瞧见慕容并管事的,正陪着一个金甲红袍的中年将官立在一旁。微有风来,吹动慕容身上白衣,却吹不起那将官身上的重重甲胄。
兰芽眯了眯眼:这便是孙志南了吧?
外人只道南京六部官员多为闲职,便也少人去细察南京各部官员的履历。因曾诚案,兰芽倒是对孙志南格外留意。孙志南在南京兵部尚书任上,兼挂参赞机务衔,因江南多年平静,于是他履历之中并无太多建树。唯有一事让兰芽格外留意——他曾亲自参与过朝廷当年对大藤峡之乱的平叛。
记述寥寥,她无从窥知孙志南当年究竟具体做过些什么。以他南京兵部尚书的职分,他做的也是他分内之事。只是这件事却还是成了一根刺,扎在兰芽心上,让她对此人难抱半点好感。
此时真真儿地看过去,那孙志南虽说虎头环眼,一副天生武将的好相貌,然兰芽却只觉他身上太多凶鸷之气。
这样的人,岂甘心久居于南京的闲职?
想到这里,再去看孙志南那么圆睁双眼盯着兵甲搬动书画的动作——便可以解释了。
兰芽浅浅勾起唇角。
再去望慕容和那管事的。那管事的颇尽地主之谊,一直在躬身殷勤地与孙志南搭话;慕容则一贯的冷淡清雅,立在边儿上任凭风吹白衣,也极少去与孙志南说话。
只是——
兰芽揉了揉额角。只是慕容的态度里虽然没有殷勤,却也,并无抗拒,立在一旁看着兵甲们搬动字画。远远望去,他的碧眼里仿佛带着一种冷眼旁观。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嗯?
不多时,书房里的字画仿佛已被搬空了。孙志南志得意满地朝慕容拱了拱手,两人面对面说了些什么。
从兰芽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看见孙志南宽厚的脊背,全然看不见慕容的半点神色,更听不清慕容说了什么。
兰芽只是对孙志南的动作有些奇怪——以他南京兵部尚书,并参赞机务的职衔,他又怎地会向慕容拱手?
随即孙志南便已带人离去。兵甲身上的铁叶子哗哗的撞击声在院子里回荡良久。兰芽急忙扭身往回跑,她刚进凉芳的房间里站定,远远地,慕容已然跟管事的走到了小院门口来。
隔着荒草,她见慕容跟管事的低声吩咐了几句什么,那管事的便转身退去,慕容则独自走进小院来。
不知怎地,兰芽有些紧张地攥紧了衣襟。
慕容走进来,环视了周遭一眼,目光便落在兰芽面上:“怎了?这般面红气喘的,可是已然找到了什么?”
兰芽用力笑了下,摇摇头:“什么都没找见。这般面红气喘,也都是白费了力气。”
“是么?”
他淡淡应着,缓缓抬步,环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儿,伸手轻轻搭在兰芽肩头:“如此说来,这笔银子难道就再也找不见了?”
兰芽抬头,幽幽凝望他的碧眼:“……也未必。你让我想想。”
她错开目光,望窗外荒草:“方才,南京兵部的人来,是做什么来了?”
慕容道:“你别担心,他们不是冲着虎子来的。他们说是来起获曾诚赃物,将书房里的字画都搬走了。”
兰芽佯作惊讶了下,“真是糟糕。”
“怎了?”他忙问。
兰芽叹了口气:“都怪我之前托大,自以为秘密应该藏在凉芳的房间,那书房不过是个障眼法……却怎想到凉芳的房间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此时回想,才觉着说不定凉芳的房间才是个障眼法,真正的奥妙还在那些字画里呢!”
“曾诚也不是简单的人,他为了这笔银子定然殚精竭虑,于是他说不定就是这样宛若一镜双面般地,反复设了几重的障眼法……现下我想重回字画里去寻线索,却不能够了。”
慕容眉头微微蹙了下,却也只安慰兰芽道:“至少咱们还在这宅子里。总比仅仅纸上谈兵来得有效。”
兰芽点头,轻拍了拍慕容的手:“不过你也不要再轻举妄动。孙志南已来,说明南京地方官员已然留意到这里,若再擅动土石,恐正落人口实。”
慕容微微眯起眼睛:“银子,不找了么?”
“当然要找。”兰芽凝望他碧眼:“……慢慢找。”
简单在府中吃过了晚饭,兰芽便要带虎子一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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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自然拦着,只道:“经过昨夜,此时尚不能窥知怀仁府中的动静。一切都没被发现还好,倘若怀仁发现了有异,定会全城搜捕你二人。还是留在这里妥帖!”
兰芽婉拒:“曾诚的旧宅原本就树大招风,且孙志南已然登门,这里便已然不是安全所在。”
“再者,虽说当初我将你带出揽月楼时,司夜染已然派人为你洗底,抹去你真实身份,只将你伪装成是西域哈密来的香料商人。可是你毕竟出自教坊,只恐南京本地官员还是有人会知晓你的身份……你自身的安危尚自可保,但是这宅子本身已然是风口浪尖,我跟虎子若是留下,非但无法藏身,更反倒会给你招来灾厄。你别拦着,亦放宽心,我自有去处。”
虎子能与兰芽独处,且离了慕容,他自然是最愿意的。他便捉着兰芽的手腕,将她带离慕容,衅然道:“兰伢子咱们走!只要有我在,定护你平安。”
事已至此,慕容只好怆然一叹:“也罢!你既已打定了主意,我知道我必拦不住你。只是,你要尽快让我知道你落脚之处。”
兰芽这才轻盈一笑:“好,一言为定。”
趁着夜色,兰芽和虎子扮作倒夜香的下人,各自提着马桶朝外去。
到了河边,树丛遮掩处,虎子方将那马桶掼在地下:“唉,臭死人了!你也真较真儿,还当真将他们用过的马桶拎出来。”
兰芽抿嘴乐:“不拿真的马桶出来,怎么会有臭气?没有臭气的话,又如何闲人勿近,咱们又何以顺利脱身呢?”
兰芽伸手捅了虎子一下:“虎少爷,就当小人委屈了你这一回,大人不记小人过,可好?”
她摇着他手臂,促狭道:“再说,虎少爷从前不也是用猪尿脖装着私酒,背在脖子上的么?那玩意儿跟夜香系出同源,日月双辉!”
月光照亮她满面的娇憨,便仿佛周遭的“夜香”都不存在了。
虎子望着兰芽,不由得目光绵长。
“我自己倒是无所谓,这些年我在市井里打滚,什么脏的臭的没粘过?最初靠着给人家当马童过活,晚上就睡在马厩里。辽东夜晚寒凉,我身子底下垫着的都是干了的马粪,炉子里头烧的也全是马粪……对这些粪尿啊的,我早已不在乎。可是——我却不能让它们委屈了你。”
虎子动容,反手攥住兰芽柔荑:“你这双手,是不该沾这些的。你该如同你小时候一样,好好地养在锦绣的宅子里,每日里只管握笔画画儿就好了。什么人间疾苦,什么生死危险,都不敢与你有半点瓜葛。”
这番话说得兰芽忍不住泪眼婆娑。她使劲抬眼去看天上的月亮,好好的一轮边缘清晰的玉盘,此时在眼里却也化成了宣纸上过渡晕染了的色块,朦朦胧胧的一团。
兰芽抽了抽鼻子:“呃,我倒跟你说,我并不喜欢那样的。诗书画香虽然好,可是我也喜欢这样四海为家的自由自在。好了,咱们不说这个了,再说下去,咱们两个是不是都要想起自己的爹娘,然后又要抱头痛哭一回了?”
兰芽伸手去掐虎子的鼻子:“那咱们,还跟一年多以前,在海岱门前那两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有什么区别?咱们如今都长大了,总得有些进益才好,是不是?”
虎子便也笑了:“你说得对。咱们都长大了。”
兰芽便垂首去当真拎着马桶到水边去,要将那马桶洗涮干净。虎子便赶紧跟过来,将她小手拨开,替她将两个马桶都洗涮干净,才瞪她:“又何必还洗涮干净?扔在此处就好了。”
兰芽轻叹了口气:“马桶是他们府里的,咱们算是暂借的。明早他们说不定还会来寻……咱们就这么走了,好歹马桶也要给人家洗涮干净了留在原地,也算,一点心意。”
临走时,慕容那惆怅又迷惘的眼神,一直让兰芽觉得愧疚。
他那么聪明,如何看不出她坚持要走的缘故,依旧还是防备于他?
她也不想,却——控制不住。
兴许这一年多来的境遇,也让她学会了要时刻竖起耳朵,对周遭所有人和所有事都竖起了防备吧?如今的她,已经越来越像“灵济宫的兰公子”,已然距离岳家那个小女儿岳兰芽,越来越远了……
河上有船,兰芽便招手叫船。
船家是个有了年岁的老者,摇橹过来庆幸地躬身道:“这个时辰坐船的都挑明灯的画舫,图的是观赏秦淮河两边的夜色。小老儿的船却没有明灯,更不是画舫,只是普通的乌篷船……二位怎地还会叫小老儿来?”
兰芽一笑:“老人家说得好,南京城的夜色最美的就是秦淮河两岸的灯火。船上若也挂了明灯,便会削弱了岸上灯火,只有老人家这样没有灯火的小船,才最适合欣赏夜色,却不扰乱夜色啊。”
船家千恩万谢,划船便更卖力些。不图的船快,只是让船身更稳。
船篷也小,兰芽和虎子只并肩坐着。兰芽当真偏头去望两岸景色,虎子却只望着她。
船橹吱呀,虎子轻声问:“兰伢子,咱们该去哪儿?回悦来客栈么?”
兰芽娇俏一笑:“不急。且让我先坐坐这江南的乌篷船……”她回头来望虎子:“小时候见我爹爹画过许多回乌篷船,指着画卷中的景致教我念:‘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我也憧憬着将来何日能到江南一游。后来,我自己来了,算上这一回,已是来了南京两回。可是竟然忙忙碌碌,都没来实现一回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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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这话虽然应景,却实则说得突兀。虎子便眯起眼来:“……还是想念你爹爹了,是么?”
“是啊,”兰芽用力地吸鼻子:“很想,很想。”
她控制着泪,努力强撑着微笑:“尤其是每当遇见不知所措的时候,就会特别特别想念爹爹。总是忍不住想,如果爹爹还在,他定会指点我该怎么做;就不用我、不用我自己一个人,苦苦地,苦苦地思索……”
说到后来,兰芽已然泣不成声。
虎子心下剧痛,将兰芽拢在怀中:“都怨我,是我太笨。我越发觉着自己的脑袋转不过你,许多事情跟不上你的速度……如果我能再聪明一点,便不用你独自去承担那么多事。”
兰芽用力摇头:“不怪你,你别自责。再说谁说你笨了?你都是大智慧,你的舞台在战场上……我这些不过是勾心斗角的小心眼儿,你那才是排兵布阵的大阵仗……我,我都不会的。”
虎子揽紧兰芽:“……你今晚不会这样无缘无故地想念你爹爹;让我猜猜,难道是因为曾诚书房的那些画?”
兰芽终于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了出来,她攥紧虎子的衣裳,轻轻砸着虎子。
“还说你不聪明,还敢说你笨?我谁都没告诉的,竟然还是被你猜到了……”
虎子大震:“难道说,那些画,竟然是出自岳大人手笔?”
兰芽死死咬住唇,死劲点头:“是……我第一回看时,已然觉得奇怪;今日再看,便,便能确认了……我哪里敢想,远在南京的曾诚的书房里,竟然藏了、藏了满满一屋子的、我爹爹的画!”
“你可知道,自从我家里出事,我爹爹所有的手稿也全都被付之一炬。市面上,市面上也再没人敢流传……我纵然有心再寻一幅,却踪影难觅。却何曾想到,曾诚的书房里,竟然有竟然有满满的一屋子!”
虎子心跳也微微一停:“……可是它们,今天却都被孙志南带走了。所以你才会这么伤心。”
兰芽哽咽点头:“我以为还有时间,我以为不急于这一时;我以为等这些事情都了了,我还有的是时间,回来,重新细细地将这些画都再瞧一遍,再好好地收存……可是何曾料想,我只来得及粗粗看过一眼,便都被,都被孙志南给带走了……”
“我好恨我自己,恨我自己哪里来的自信,凭什么以为以后还有的是时间?这么多这么多爹爹的画,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被搬走,我却,我却半点法子都没有。我如何对得起,如何对得起爹爹在天之灵?”
虎子便猛地站起来:“我去!”
兰芽一惊,扯住虎子衣袖:“你要干什么去?”
虎子垂眸,深深凝望着她的泪眼道:“我去将那些画都拿回来!”
“你别去!”
兰芽死死扯住虎子:“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是你不能去……爹爹的画再珍贵,可是爹爹已然作古;我不能为了爹爹的画,再赔进你一个大活人去!”
“我纵然难过,不过哭一回也就好了。虎子,我已然没有了爹爹,我在这世上也只剩下你们几个。你们每一个,我都绝不要你们出事,你明不明白?”
他们几个?
虎子愣了一下,极想蹲下来,细细跟兰伢子问清楚:她口中的“他们几个”,究竟都有谁?
是否还是原来的那几人:他、秦直碧,慕容。
还是早已随着时光而更改了,又要添上她后来遇见的那些人:譬如双宝,譬如三阳,譬如贾鲁,甚至——譬如司夜染?!
就因为曾经眼睁睁失去家人,就因那时候自己无法施救,是不是她便将日后所有遇见的人,都当成了自己的家人一般,都想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都想拼了自己的命去护着?
旁人可以,秦直碧、双宝、三阳、甚或贾鲁,他都可以答应。只是慕容不可以,司夜染救绝对不可以!
可是斯时斯境,他又如何忍心,这样质问痛哭的她?
虎子深深叹了口气,只好按捺下内心翻涌的疑问。伸手抚着她的发,柔声道:“好,我知道了。我亦与你保证,今生再不做鲁莽之事,不让你为我担心。”
兰芽哭够了,痛哭变成了浅浅抽噎。听见他的保证,便破涕为笑,扭头来瞟他:“……你还得告诉我一句实话:你说你刚失去家的时候,还曾在辽东给人当过马童——你是不是其实是给女真人当马童的?”
虎子咬牙一蹦:“你怎知道!”
兰芽便抹尽了眼泪,红着眼睛冲他促狭一呲牙:“爱兰珠,你从前便认得吧?”
虎子吓得又一蹦:“什么爱兰珠,什么从前认得?”
兰芽便又扁了扁嘴,又要哭出来的模样。
虎子便傻了,挠了挠头道:“唉,我说就说!你别哭,别哭,啊!”
船至水心,月色如银。
兰芽终于在虎子的故事里,缓缓地从对爹爹的思念里纾解了出来。
虎子的故事讲完了,兰芽呆呆望向水天银白,幽幽道:“……你再给我讲讲,月船的故事吧。”
“月船的故事?”虎子一愣。
兰芽下颌抵在手臂上,点点头:“比如他为什么叫月船。还有,他都去过哪里,他遇见过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我都想知道。”
虎子吞了口气:“怎么对他突然那么好奇?”
兰芽摆了摆头:“他与你结交那么久,一定与你说过许多话。以你聪明,他若说假话,你必定早已不理他;他一定是说过动人的话,才会让你留下。我便想听听,他究竟与你说起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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