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鲁气冲冲出了灵济宫,愤而上马,刚跑了不远,就猛听得马匹一声长嘶,前蹄骤扬!
贾鲁提住马缰,稳住马匹,下马仔细查看,却没见什么异样。
通常马匹这样,都是遇见绊马索之类的手段。可是他前后左右都看了,竟然没找到什么异样。
他狐疑地扭头,将目光转回马匹本身。
树后一声清亮的笑,转出个小小的身影来。
贾鲁怒喝:“谁?!”
火折子嗤啦一响,火光由下往上照见那人的脸。只是因为光照角度诡异,外加那人故意长长伸出舌头,饶是贾鲁都被吓了个趔趄!
那人便笑了,走过来扶住贾鲁:“大哥,是小弟。怎地,我不过到江南遛了个弯儿,怎地大哥就健忘若斯,忘了小弟这个人哪?”
贾鲁不错眼珠儿地盯住那人,听他说话的时候气儿都没敢喘。待得他如珠落玉般说完了,他才深吸口气,笑起来:“小兄弟,原来是你。”
正是兰芽。
兰芽笑眯眯转着折扇,点指一下周遭:“大哥方才在找什么?大哥以为小弟是用外物绊住你的马匹的?”
贾鲁一怔:“难道不是?”
兰芽便笑:“大哥错了。一来小弟没这个本事,你就是将绊马索塞我手里,我也不知道当怎么用;二来,小弟也没那个速度,懒得大老远跑这么远来给大哥下个套儿。”
贾鲁不解:“为兄这匹马,虽然比不上你家大人御马监藏着的那些绝世良驹,不过也绝非驽马。如果不是外物所困,它怎么会这般反应?”
兰芽轻叹了声,上前把住贾鲁的手腕,令他到马旁去。再吹亮了火折子,照在马蹄上:“小弟不过是在马蹄铁缝儿里敲了根铁钉。初时不深,马也不疼;待得跑到了合适的路程,钉子尖儿扎进肉里去,马就疼了,便得停下来。”
贾鲁惊呼一声,忙凑过去瞧。果然在马掌缝儿里瞧见了那铁钉。
兰芽叹口气:“大哥别心疼,我钉的时候就计算了分寸。这钉子也不是我这毛毛糙糙的手钉的,我是央了宫里专钉马掌的老伴伴帮的忙。他们手下极有准头,大哥放心。”
贾鲁用刀尖儿将那钉子剜了出来,片时静默之后,他脑子随之一转,便侧头来瞧她:“小兄弟,你又想借此提点我什么?”
“没有啊。”兰芽摊摊手:“只不过我听说大哥来了,又不方便在宫里跟大哥攀谈,便用了这个伎俩,在外头拦下大哥,咱们叙叙旧嘛。”
贾鲁只能无奈摇头。情知她有鬼,却一时猜不中,便只能掠过不谈。
“倒是小兄弟,怎知我来灵济宫?我分明简装易从,就是为了不让外人知道我来了。”
兰芽轻轻一笑:“说来简单。是孙捕头他们不放心你独闯灵济宫,怕我们大人给你什么排头吃,便暗地里找到我,想让我从中调和。”
“原来如此。”贾鲁悄然挑眸去望兰芽:“……却没见你去呀。”
“谁说我没去?”兰芽笑了笑,可是那笑意却有些虚浮:“我不过没进去罢了。”
听说贾鲁去了,她倒不是真的如孙海般担心贾鲁会遇见危险,她却直觉有事,便未做耽搁直奔半月溪。初礼循例拦着,她伸手卡住初礼的脖子,喊声警告:“你替大人守着门,原是为保护大人安全。可是我告诉你,你此时若不让我进去,你反倒会害了大人!”
初礼脸上鞭伤尤在,吓得有些退让,不过依旧不肯就此妥协,只问:“那要请兰公子明言,大人究竟有何危险?”
兰芽便一声冷笑:“初礼,别让我以为大人平素说话,你从来一句都不偷听的!我敢打赌,此时房内大人跟贾鲁说了什么,你早已听了个囫囵!”
初礼满面惨白:“兰公子,慎言!”
兰芽轻哼:“你先别忙着分辩,我没想追究你这事。将来你若有向外泄露,大人自会剥了你的皮——我现在不过要跟你印证一句话,我若说对了,你便让我进去!”
初礼讷讷道:“兰公子请讲。”
兰芽深吸口气,闭了闭眼睛:“……曾诚死了,是不是?他没有死在紫府的手里,却死在了贾鲁手里,对不对?”
初礼面色又是大变,惊愕望向兰芽,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是了,是有人要害大人!”兰芽指尖抠进初礼皮肉里去:“你还拦着不让我进去么?”
她悄然走到窗下,没让初礼通禀,却恰巧听见了贾鲁的那声嘶吼:“是谁嘱咐我,要我一定设法将曾诚从紫府手里抢过来的?是谁托付我,一定要留下曾诚活口的!”
兰芽怔忡半晌,便没进去,而是掉头出了半月溪。继而央告了马厩里的老内侍,给贾鲁拴在外头的马匹暗钉了钉子。
见兰芽神色有异,贾鲁便叹了口气:“小兄弟你将我拦在此处,便是有话要问我。既然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你便问吧。”
兰芽笑了声,转头望天上那一弯新月:“……我去江南之前,曾在大哥的顺天府窝了一个晚上。咱们兄弟还曾抵足而谈。”
贾鲁心跳一停。
兰芽缓缓说道:“……那晚,我总觉自己睡得沉了些。”
贾鲁结舌:“那,那是你太过疲倦了!”
“胡扯。”兰芽转着扇子,绕着他打转:“我就算再累,警醒绝不会褪尽。况且小弟就算与大哥再熟络,却也自幼没有与人抵足而眠的经验;更何况,翌日小弟便将独下江南,心中难免为将来惴惴不已……如此,又怎么可能睡得那般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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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鲁真想背过身去,不让兰芽瞧见他的脸。
兰芽便越发笃定:“还有,我们大人究竟是何时嘱咐了大哥,关于曾诚之事的?”
贾鲁懊恼不堪,双拳握了握,只得长叹一声:“小鬼头,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你!好,为兄坦白就是——那晚,的确是司夜染来过了!”
兰芽心下呼啦一热,忍不住回想起她那晚孤寂一人走入庞大黑暗时的心境。
还曾躲在墙角,自欺欺人过一回,说就算背后再没人跟来,就算再听不见半点心安的脚步声……小爷也什么都不怕!
却原来,却原来……
她面上却只淡淡点头:“我知道了,多谢大哥。”
贾鲁却狂躁得安静不下来。他当然不愿意告诉兰芽,那司夜染在窗外用了香药,将他二人都迷睡了,他堂堂贾鲁竟然事先没有半点觉察!
该死的司夜染,他那晚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跟小兄弟抵足同眠,正想借此能多亲近亲近,可是话都没说得几句,就那么睡死了!
到后来,竟然是被司夜染拽死狗一般,将他活活从床榻上给拖出门外,掼在冰凉的地下,又被司夜染一桶冷水给浇醒的!
堂堂顺天府啊,堂堂守卫天子脚下的京畿首府,里里外外那么多人,竟然被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平趟脚下,无人察知!
他情何以堪!
那晚司夜染甚至满脸的杀意,踩着他脖颈警告他,若再敢随随便便诳她同床共枕,他下回绝不仅仅只是这样手段而已……
贾鲁郁卒,男人做到这个份儿上,当真不如死了!
更郁卒的是,他打死不想告诉小兄弟的这件事,竟然还被小兄弟自己给猜着了……
他那晚问司夜染,怎会明知兰芽要去江南,他竟然也不拦着?而且既然已经来了顺天府,怎么不将兰芽带回去?
那晚的司夜染抬头望月,清冷如月,却也孤寂如月地道:“……她想办的事,谁都拦不住她。即便拦住她这一回,她迟早还是会尝试第二回,第三回。她既要去,便让她去吧。”
然后谈及曾诚……
兰芽自己的情绪都调整好了,却讶然只见贾鲁还没回神儿呢。攥着拳头站在那儿目光发直,面上一时红一时白,怪吓人的。兰芽便急忙拍了他一下:“大哥?你怎了?”
贾鲁回神,慌忙掩饰,道:“呃,又想起曾诚的死,恨便难消!熬到天亮,看我不打上紫府大门去!”
兰芽轻叹一声:“大哥,听小弟一言,你千万别去。”
兰芽将当日贾鲁接收曾诚前后的情形问了一回,便更是摇头:“紫府算计得明白,人家将曾诚交到你手上时,是活的;且大哥还带了刑部的人去验,不是也证明紫府没下毒,亦没给曾诚大刑?大哥即便闹上去,只是意气用事,半点证据都没有的。”
“反过来,倒让紫府捉到大哥把柄,顺便道一声刑部办事不利……到头来,只会让皇上更加不信任刑部,而将刑狱大权更多交给紫府!”
兰芽望着贾鲁眼睛:“大哥一身,不光牵涉顺天府,更干系到刑部声誉。甚至再往深说,也关系到万阁老,甚至是贵妃娘娘……所以大哥绝不可莽撞。”
贾鲁缓缓点头,“只是要吞下这个哑巴亏?”
兰芽点头:“吞。不过只是暂时。卧薪尝胆,还恐没有来日?”
两人索性并肩坐下来。
贾鲁道:“依你之见,谁是凶手?”
兰芽又转了转扇子:“动手的是谁,也许不那么重要;要紧的,是增城之死背后的那些真凶……只要曾诚一死,在他手里买过盐引,凭盐利发财的那些罪人,便死无对证,逃得一安。所以真凶是那些人,那个凶手不过是替人做事罢了。”
兰芽便将在江南所获知的曾诚与盐事都说与贾鲁听。
贾鲁出身刑部,一听就通,也是愤愤一捶地:“这帮罪臣孽子!”
兰芽偏首望来:“大哥,小弟想管一管这件事。只是不知大哥是否愿意帮小弟一把?”
贾鲁缓缓扬眉:“曾诚已然死在我手上,这个烂摊子我想推也推不掉了。那咱们就联手,好好儿地闹它一场!”
两人聊完了,天色也已不早。贾鲁坚持先送兰芽回灵济宫,兰芽却死活推拒。
贾鲁无奈地笑:“你瞧你,从咱们俩在教坊司相识,你便不准我送你;到了此时,还是这个脾气。”
兰芽含笑:“大哥先回去好好理理曾诚的死因吧。朝廷必定要过问的,大人总要答对。”
贾鲁长叹口气:“没错。估计明天,皇上就得召我进宫。”
兰芽推贾鲁:“大哥快去。小弟自回宫去。大哥放心。”
此地距离灵济宫不远,明里暗里也都有守卫,贾鲁便放心先上马走了。兰芽却没急着走,依旧坐在原地,抱着膝盖,前后左右地又思量了一回。
面上若欢若怅,半晌才恢复了平静。
她拍拍p股起身,这回可加了十倍的仔细,前前后后看了几回,确定身后再没“尾巴”,这才奔邹凯的府邸去。
这回没费什么周折,兰芽便轻易登堂入室。
这回邹凯更一副衣冠周正的模样,不似才从睡梦中被惊醒。
兰芽行礼后便笑:“侄女还担心今晚又要叨扰伯伯休息,不过看样子,伯伯尚未宽衣就寝。”兰芽望一眼窗外:“天都快亮了,伯伯宿夕忙着公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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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凯小小惊讶,不过很快恢复,只笑:“听闻今天司夜染从江南回来了,老夫便想着侄女你极有可能今晚会来。老夫便一直等着。”
兰芽满面感动,又深施一礼,再起身时已然满眼的泪:“伯伯倒让侄女想起了爹爹……”
邹凯起身轻轻拥住兰芽肩头:“好孩子。你爹爹虽说不在了,凭我与你爹爹莫逆之交,便要如你爹爹一般保护你,疼爱你。”
兰芽破涕为笑,转瞬却又红了眼眶:“那伯伯怎会送凉芳那四人进灵济宫去?伯伯不知,那四个人惯会欺负人……”
邹凯皱眉:“怎地,他们竟然敢欺负侄女你?”
“哼,他们倒是暂时没敢。”兰芽露出小女儿情态,娇嗔地道:“不过他们先从伺候我的人身上下手,这便明摆着是要跟我过不去!”
兰芽扭股糖似的扯着邹凯衣袖:“侄女相信伯伯疼爱如父,伯伯是绝不会故意送人进去欺负侄女的……那侄女便只能猜测,伯伯送他们进灵济宫去,便是有所部署。”
兰芽仰起娇憨小脸儿:“难不成伯伯是要他们四个进宫去帮侄女的?”
“呃,这个……”邹凯有些应对不暇,目光频闪,之后按住兰芽手臂,叹了口气:“正是。侄女你果然冰雪聪明,不输父兄,能这样快猜到老夫用意。”
邹凯说着拉兰芽坐下,叹了口气:“好歹,你是个女孩子家。虽说现在年纪小,身量没完全长开,尚能依靠女扮男装暂时骗过那阉人去……不过终究非长久之计。老夫担心他一旦发现你是女儿身——便会对你,对你……况且此时坊间早有传闻,说你做了他的新宠……”
兰芽聪颖点头:“伯伯于是送了凉芳四个进去,一来协助侄女,二来亦可帮侄女抵挡床笫之灾……”兰芽说着噙泪跪倒:“多谢伯伯为侄女思虑周详。”
兰芽垂首道:“怪不得凉芳对侄女颇多不敬,原来就是故意瞒过人眼,让司夜染想不到我们是一处的!凉芳可真了不起,连我都给骗过了。我定要跟凉芳多亲多近,好好学学。还要伯伯设法与凉芳打个知会,让我们俩可以多多亲近。”
邹凯尴尬笑笑:“呃,呵呵,好。”
兰芽翩然福身:“多谢伯伯。”
邹凯扶起兰芽,语声沧桑:“孩子,记住,这一切都是为了给你爹,给你全家人报仇。司夜染不好对付,你一个小孩子绝不是对手,所以伯伯必定要替你出头,你放心。”
兰芽眼中一热,点头。
邹凯望着兰芽,缓缓道:“……于是司夜染的一言一行,孩子你也要都及时说给伯伯听。来,先告诉伯伯,这一趟江南之行,他都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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