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亦步翻下床, 稳稳抱好冰淇淋碗。他没有做任何伪装,正大光明地出门开始晃悠。
除了工作人数有些微区别,极乐号的聚居地很难看出昼夜差异。人们钉在自己的岗位,被无形的罩子罩住, 僵硬的脸上偶尔飘过几丝与喜悦无关的笑意。如同古董报时钟上的机关鸟,他们被牢牢黏在这个庞大机器的角落,翅膀只是某种装饰。
在这群人里, 抱着一碗冰淇淋走来走去的唐亦步无疑是个异类。
唐亦步咂吧着嘴里冰冷的甜品,很快失去继续观察的兴趣。
这些人没有太多观察价值。长时间高强度的劳动使他们反应迟钝,思维简单。无休止的工作中只夹杂了用于短暂睡眠、进食和排泄的时间,他们唯一获得解放的时刻, 可能是萤火虫药效上来那一两个小时——
又一勺微黄的甜品送入嘴巴, 唐亦步看向不远处两个瘫在椅子上的人。他们脸上带着诡异的幸福和放松,四肢抽搐,嘴唇毫无血色。瘦削的脸有点发绿, 显然服食萤火虫已久。
有一位不知道是身患疾病还是过于虚弱, 从椅子上跌倒在地。他一只手抠着坚硬的桌面,胸膛发出风箱似的浊声,咳得脸色发紫。
然而人们对坐在自己身边的人发生了什么全无兴趣, 只是继续埋头干活。那人强撑着喘了会儿,坐回位置, 等最后的药效过去, 继续焊接电子元件。
唐亦步突然开始好奇, 如果这虚假的安逸彻底崩溃, 这些和碳基机器没有两样的人会作何反应——彻底失去压榨价值的人正在五楼长眠,或许这些人对等待自己的结局并非一无所知。
将吃空的冰淇淋碗放好,唐亦步拍拍手上的凉水,决定去楼下转转。
就算极乐号的主舰藏好了,聚居地总不至于一艘可以借用的小船都没有。唐亦步熟练地潜入监控盲区,溜到地下,顺利地找到几艘小船。
自己记得路,只要激活穿梭功能,他随时都能带上干扰仪离开。唐亦步脑内模拟了十余种方案,甚至连其中的爆炸画面都激情模拟了一番,还是没能逃离无聊感的笼罩。
他的搭档比这些题目复杂多了。
商厦的地下停车场停泊着一艘艘小船,监视器在各个角落转动,巡逻兵手中的枪偶尔撞上其他细小的物件,咔咔作响。唐亦步在其中一艘的甲板上摊开四肢,注视着天花板上正在织网的蜘蛛,巡逻兵的照明光束在黑暗的空间中扫来扫去。
他们预计分开三十六小时,而现在他还有三十四个小时才能确定他的搭档是否会趁机逃走。唐亦步忧郁地翻了个身,决定给自己换个新的课题。
……比如搞到最好的那艘船。
念头划过脑海,唐亦步一跃而起。心里随着音乐节拍算着监控盲区,他愉快地离开了地下楼层。
段离离眼圈又红又肿,她不再哭泣,但眼眶的干涩疼痛迟迟没有消散。
看时间已经是深夜,樊白雁留下的保镖们没有跟她攀谈的意思,有两个在折叠床上熟睡,剩下两个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以此逼迫自己维持清醒。
将刚刚整理好的材料按编号命名完毕,段离离活动了下僵硬的肩膀。被樊白雁踢打的部分像是突然睡醒,又开始火辣辣地痛。她的内脏似乎在抽搐,胃里一阵阵恶心。她掐了会儿喉咙,才把那股子带着血腥的反胃感压下去。
安静的房间里突然响起沉闷的撞击声。
正在巡逻的两人直挺挺倒在地面,人事不知。段离离从凳子上猛然站起,磕磕绊绊退后两步,一边因为疼痛抽着冷气,一边警惕地四下打量。
通风口响起一阵嘎啦嘎啦的轻响,一个微笑着的脑袋探了下来。那张脸蹭了不少管道里的灰尘,显得脏兮兮的,不过依旧英俊得很。
“麻醉针而已,让他们睡吧。”小腿勾住管道内部,唐亦步维持住倒挂的姿势。“如果我没看错,你的伤是真的……别乱动,表现得自然些。摄像头拍不到这个角度。”
段离离张了张嘴,像是突然失去了语言能力。她乖乖拉开差点被踢翻的椅子,慢慢坐了回去。
“我和阮先生忠于走石号。”唐亦步兴高采烈地说着谎,“我考虑过你和樊白雁联合演戏的可能性,不过按照你的伤势程度来看,这种可能性基本不存在。”
“那、那阮先生为什么不配合我……”
“我们要保住主动权嘛。”唐亦步蝙蝠似的挂着,“既然你和樊白雁不是真正的合作关系,我想我有必要告诉你一声——冯江没事,阮先生已经把他带回走石号了。”
段离离露出一个货真价实的放松表情。“那就好。谢谢……谢谢你专门告诉我这些。”
“这是价码。”唐亦步绷起脸,“我也需要你的帮助。”
“可是我、我现在去不了任何地方……一会儿这些人醒了,我还要编个说得过去的解释才——”
“樊白雁应该有私人船只。”唐亦步无所谓地打断了段离离的话,“以他的性格和行为特征来看,他极有可能专门为自己准备了最好的船。”
“是的。”段离离被突然跳跃的话题绕得有点晕。
“它在哪?”
“为什么要问这个?”段离离双手抱胸,下意识做出护卫自己的姿势。“就算你打算偷,万一被他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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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我观察,樊白雁上午习惯四处走动,午餐后会使用两个小时的茶室。别紧张,我不准备抢了船就跑,只是去帮一个小忙,然后原样开回来而已。我保证他无法察觉。”
“地下一层有很多船。”
“那些太破旧。”
段离离狠狠揉了揉太阳穴:“唐先生,我想这不是挑剔审美的时候。”
“樊白雁大概率把最快最好的船留给了自己。”唐亦步十分严格指出,“速度越快,计划越安全。”
格外疯狂的计划有时候效果反而更好。有无数船在地下候着,通常的贼不会把樊白雁那艘秘密小船当作第一目标,监控反而不会太过严密。
段离离抹了把红肿的眼,看起来像是在犹豫:“可这也太……”
“如果你想离开,我可以顺便把你送去走石号。”紧盯着段离离的表情,唐亦步语速缓慢地建议。
“不,我不走。”段离离的表情僵硬了半秒,“我是真的走不了,我……我没有那么勇敢。”
“那真是太遗憾了,走石号很欢迎你这样的人才。”唐亦步露出恰到好处的惋惜表情。
两人沉默地对视片刻。
颤抖着叹了口气,段离离用手扯着发尾:“能告诉我你们的打算吗?”
“我们不会彻底毁掉极乐号,如果你在担心这个。我想你清楚,余乐还没有那个实力。”唐亦步目光仍然钉在对方身上。“秩序监察的消毒近了,我和阮先生只是来探个情况,顺便给樊白雁添添堵。”
段离离脸色苍白,一言不发。她其实也没什么出声的必要,“我不相信你”已经被她写在了脸上。
“如果我们打算搅一波浑水就走,阮先生没必要把我留在这里。”唐亦步继续抛出半真半假的话,“我会回来,我还有自己的任务要完成。想想看,要是我就这样一去不复返,绝对会引起樊白雁的警觉——开走樊白雁的船虽然危险,本身也可以作为一种保证。”
“六楼。”段离离嚅动嘴唇,“他的船就是他的房间。你要有本事到那里,一定能认得出来。”
“谢谢,段小姐。”
“向我保证。”段离离语气变得冰冷而恶毒。“向我保证,你们会狠狠地伤害他。”
这份恶意没有半点掺假,唐亦步眯起眼。
“我保证。”他说。
大集会上,阮闲没有将精力放在余乐身上,他一直在看站在余乐身边的涂锐。为了防止被监视措施绊住,阮闲特地将“约会”定在大集会后的第二天正午。
事实证明,这并非杞人忧天。
他把冯江带回来之后,被涂锐的人盘问了整整四个小时。墟盗们要他们正着讲述,倒着讲述,翻来覆去无数遍,才肯让他们正式回到走石号聚居地。
他们甚至特地观察了一番,好确定他俩没有药瘾发作的迹象。
不过余乐倒是说到做到,走石号的人只收走了药品和明灭草,那艘价值不菲的船被判为阮闲的私人财产。
“穿梭剂和燃料还是得你自己挣。”刚子如此表示,没掩饰自己眼底的兴趣。“直接把它上交,全兑成贡献点也行,足够混过去三次消毒了。”
“我会考虑的。”阮闲又挂上自己擅长的微笑。“除了这艘船,其他能换的都换成贡献点吧。我想用贡献点买点东西……不,不是乱花,你的建议我记得。”
“你想买什么?”
“这只铁珠子。”阮闲把即将得到自由的铁珠子抱在怀里,它依旧蔫蔫的,连削好的软塑料片都不肯吃。
或许这不仅仅是它的问题,他想。没了唐亦步在身边,他自己也总觉得哪里有点不踏实。像是剑士突然丢了剑,枪手突然没了枪。就算清楚自己不会轻易死去,冰凉的警惕还是自顾自地蹿上脊背。
尤其是在这人山人海的集会场合。
集会场所定在废墟海边缘,清晨的阳光下。
刚子正坐在他的右手边。作为纯新人的冯江没有出现,那个满口臭气的雷哥摇摇晃晃走过来,特地挑了他的左手边坐下。这次雷哥的手倒没怎么不规矩,只是身体向阮闲的方向有意无意地歪着。
台上只有两人。
余乐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写着“我心情不好”,怀里还抱着那个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酒瓶。涂锐站在他身边,锐利的目光透过镜片,在人群中扫来扫去。
“其实也没啥好说的。”余乐懒洋洋地说道,随手扒了几下乱糟糟的头发。“还是老样子,主脑的孙子们又要来撒欢啦,我跟大家打个招呼。”
他顿了顿,咧嘴笑了下。阮闲硬是没分出那个笑容中的真实情绪。
“他们管那叫消毒,也能理解成扔鱼.雷吧。咱能穿透固体,那些玩意儿也能。一旦它鉴别出了人,炸开了,人九成九是个死——见过穿梭剂用完硬穿的吗?就那么死,整个人沉一半,融墙里。”
余乐漫不经心地比划了下:“我么,能开船带大家躲。新人免费,干了些活的要贡献,贡献不够就自求多福吧。要你们自己能想办法活下来,也成。总之这要扣除的贡献点数量,我自问还是合理的。”
阮闲用血枪顶住一个劲儿往这边靠的雷哥,注意力仍然放在台上的两人身上。
“然后还有件事。”余乐轻飘飘地说道,“我收到通知了,这回我上了投票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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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冷水滚入沸油,走石号的墟盗们整个炸起一片。
“投票名单?”一只手按住差点吓飞的铁珠子,阮闲终于将目光转向身边的刚子。刚子脸色铁青,牙齿咯咯作响,没有半点理会阮闲的意思。
“承蒙大家看得起,短短一年多,我就能和樊白雁那个老王八羔子一个待遇了。但我心里有数,各位也不用有啥心理负担,该投谁投谁。”余乐口气轻松,“活着呢,老子就再拖个一年半载。要被票死了呢,也是多挣了这些年的命,我没啥遗憾。”
“老余!”
“万一我挂了,这船留给老涂哈。抱歉老涂,这烫手山芋要你接啦。”
“……主脑不会放任废墟海自由发展。”刚子终于缓过劲儿来,声音有点哆嗦。“它每半年会来个消毒。就像船长说的,轰炸,用特殊的穿透弹炸,专门炸人。”
“嗯。”阮闲配合地应着。
“让他们停下的办法只有一个,对投票名单上的船长们进行投票,处死票数最高的那个。”刚子捶了下大腿,“之前樊白雁控制着极乐号,基本想搞谁搞谁。本来还想着走石号发展得够快,这事儿还能再缓一段时间……妈的,怎么这么早就被记上名单了!”
“消毒什么时候开始?”阮闲皱起眉头,连雷哥都忘了占便宜,整个人直挺挺地坐好。
“一般提前三天打招呼,给人留个凑贡献点的时间。船长既然现在说了,那就是大后天晚上。”刚子咬着牙说道。
阮闲再次将目光投向台上。
余乐恐怕是整个大集会上最轻松的人,台下的墟盗们表情有喜有忧,而涂锐的脸黑得像锅底。
很奇妙的,阮闲没有感觉到困扰、担忧或者任何其他负面情绪。他只是饶有兴趣地继续观察涂锐。
看来他和唐亦步的“约会”会比他原先想象的还要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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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知识(?):编造事实类型的谎话很难倒着讲出来。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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