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域边陲之地,有一座方圆不过二十里的小山脉,小峪山。
山不过孤峰两座,东西为径,中凹成谷。谷中有一村落,名为小峪村。
正值傍晚,谷口西向的日头临近地平线,天色逐渐昏暗,彩霞游移云天。
村内炊烟升起,劳作的男女皆陆续归家,一帮孩子反而从各自的家里跑了出来,一个个手里提着马扎,急匆匆的奔往村口的方向。
片刻,村头书令家的院子门口,十来个孩童或站或坐。
有的叽叽喳喳闲聊,有的嘻嘻哈哈打闹,场面甚是热闹。
这些孩子年纪有大有小,大的约莫十一二岁,到干农活的年纪。
小的仅五六岁,尚未启蒙。
就在一帮孩子嬉闹之时,原本闭着的院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一名拄着一根胡木拐杖,年约六旬的老者出现在了众孩童的面前。
老者身着的素色麻衣长衫,其上满是褶皱,看样子穿了有些年头了。
虽是如此,却也不见一个补丁,衣面也洗的干净,不见一丝污痕。
见老者出来,孩童们逐渐安静了下来,一个个齐刷刷的面向老者,齐声对老者拜礼道:“见过书令大人。”
这名老者姓严,名值,正是这小峪村的书令官,算是整个小峪村最见多识广的人。
年轻时他曾离开了小峪村,在人域各处历练了几十年。
几年前,他带着太平宫的行书令牌,成为小峪村的书令官。
所谓书令,即地方上接受行令,传达行令的职位。
人域的官令、行令、禁令通过飞书下达给书令官之后,书令官再撰写行文以告知地方百姓。
通俗一点说,这书令,就是一个传递消息的村官或者地方官,没有什么实际的职权。
不过由于日子过于清闲,又在村民的再三请求下,他便在这小峪村当起了教书先生。
见孩子们行礼,严值面露微笑,微微点头。
然后用力支撑的拐杖,一瘸一拐的走出了院子。
院子外是一片不大的黄土坪地,不远处有一棵粗壮的梧桐,枝繁叶茂,甚是高大。
而树下放着一张半丈长的木桌,一把竹椅。
用了不少力气走到桌旁,将拐杖靠到桌子一旁,严值这才扶着桌子慢慢坐到了椅子上。
“今日习文,文章一篇,《德文经上二篇》,全文一共八十七字,可要好好牢记。”
严值边说着,一边不紧不慢的从怀里掏出一本封面泛黄的书本,小心翼翼的翻开几页。
似是找到了对应的文章,便将其缓缓的平铺在桌面上,然后抬眼看向了众孩童。
听到严值的话,坐在小马扎上的孩子们,原本期待的表情,转而变得失望起来,一个个垂头丧气,悄声抱怨。
其中一个七八岁大,扎着羊角辫的女童开口道:“书令大人,今日能不能不念文章呀,我们想听故事,小峪村外的故事”
此言一出,其余的孩童也纷纷附和道。
“对啊,书令大人,我们想听封铁城城主柳卿一的故事,就是昨个您说的一介布衣的柳卿一,文武双全,立下盖世功勋,成为封铁城城主。”
“对对对,书令大人,求求你了,再讲讲吧”
“嘻嘻嘻,俺以后说不定也能当城主哩”
角落里,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吧唧吧唧的吸着鼻涕泡泡开心的笑道。
听着孩子们的请求声,严值微微皱眉。
昨日他一时兴起,忍不住说了一些,他年轻时在外历练闯荡时听到的一些见闻。
本意是想让这些孩子对村外的世界心向往之,从而多用心读书认字,日后有机会离开小峪村出人头地。
没想到昨日这一说,反而起了反效果,惹得一个个小家伙们无心向学。
正低头犹豫要不要答应孩子们的要求时,他忽然瞥见一个小身影,正从远处一点一点匍匐着身子,慢慢向孩子群的方向靠近。
他埋着脑袋,抓着小马扎,鬼鬼祟祟的一直摸到人群后方。
坐好后这才探出脑袋,装作什么事都未发生的表情,抬眼看向了严值的方向。
本以为蒙混过关的男孩在看到严值的瞬间,心里咯噔一声。
他发现,那位平日里刻板威严的书令大人,此时正一动不动的盯着自己。
“完了完了,一定是来迟了被发现了,这下肯定又要被罚抄书了。”
男孩内心不断哀叹,暗道今日自己可能是躲不过这一遭。
听着耳边孩子们的抱怨声,他忽然他眼神一亮,连忙开口,出声打断了周围孩子们的吵闹声。
“诸位安静,尔等请听我姜也一言。”
姜也清了清嗓子,一脸的义正言辞,一副小大人语气。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让周围安静了不少。
孩子们一个个扭头好奇的看向了姜也,不知这平日里总爱捣蛋的家伙今日又要说些什么胡话。
不远处的严值嘴角不由的抽了抽。
这斯文话从这调皮蛋嘴里吐出来,他委实听的不自在。
不过他也没出言说什么,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姜也,想要听听他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
姜也继续开口道:“我认为我们不应该浪费时间去听那些虚无缥缈的故事,什么农奴翻身,鱼跃龙门,都是虚假的罢了。”
“那些废柴逆袭的例子一百万人中不过一两人尔,大多都是骗小孩的,与其有这些妄想,不如习好文,还能在镇子上做个账房先生,再努力努力说不定能考个举人,得个功名做个县老爷。”
话音落下,男孩扫了一眼周围的孩童。
此时,王狗蛋正对着他抠鼻屎的,扣完还往嘴里送。
年仅五岁,脸上肥肉就把眼睛夹没了的徐二宝对着他吹着鼻泡泡。
八岁才和徐二宝一般高的钱大勇一脸不服瞪着姜也。
还有龇着龅牙,低头对他脸红的九岁丫头许丫……
剩下几个小孩还算正常,但也各有特色。
不过都不约儿而同的给了姜也一个白眼,根本没把他的话当成一回事。
姜也看着这群歪瓜裂枣,无言的继续道:“就凭咱们呐,能当上县老爷就顶天儿了,所以大家还是少听点故事,别做哪些飞黄腾达的幻梦呐。”
这段话说完,姜也心中很是得意。
他不仅转移了书令大人的注意力,避免书令大人继续关注他来迟的事。
而且替书令大人分了忧,让书令大人能够继续教文章,真是一箭双雕之策。
说不定书令还会以此表扬他一番,可谓是一箭三雕!
然而正当他内心有所期待时,严值接下来说的话却当场泼了他一盆冷水,瞬间就浇灭了他所有的幻想。
“姜也,你今日习文又迟了半刻,就罚你站着听,且明晚习文之前,将昨日的《德文经上一篇》抄写二十遍交于我,否则我定要去你母亲那好好说道说道”
此时的严值脸色是一阵青一阵白,胡子下面的嘴巴是上下直抖,显然是被姜也得话气的不轻。
这小混蛋居然说他经历的见闻都是虚假的,骗小孩的。
他堂堂太平宫下一方书令,岂会妄言欺骗孩童?
而且这小子说的都是什么歪理,什么叫一百万人中不过一两人尔?
所以便要甘于现状,与世不争?
见这小混蛋居然以此理来教化这些蒙智的孩童,他如何能不生气。
姜也此时更郁闷。
今日书令罚的也太狠了,平日里习文来迟了,顶多站着听讲,最多不过是抄写四五遍文章罢了。
然而今日自己帮了书令说话,反而罚的更重。
想到此处,姜也心中想哭。
他不是怕抄写文章,而是怕费墨。
要知道,如今人域资源匮乏,一根普通的墨条至少也得五十钱。二十遍文章,那得费多少墨,纸也二十张也需要两钱……
况且平日里习文,大家也不过都是在黄土上用树枝练习。
所以罚抄对于小峪村的孩子们来说,不仅是身体上的惩罚,还有心里上的惩罚。
一般的孩子习文被书令罚抄,回家少不了父母一顿挨打。可见如今人域,即便是习文,对百姓来说,也是一件极为奢侈的事。
见姜也垂头丧气,严值叹息一声。
“人世之行如游山之行,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说完,他抬头看向姜也,语重心长的道:“姜也,你可知是何意?”
姜也思考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书令大人的意思是,人生在世间,当存大志向,不能因为前路困难就退缩,应当知难而上,不断突破,力争上游。故而小子会铭记书令大人的教诲,以后一定走出小峪村,立志成为人上人。”
“嗯,不错。”严值满意的点点了头。
这孩子虽然平时顽劣了点,但天分算是这群孩子里最高的。无论习字还是文章,基本一点就通,即便是比之人域的一些世家子弟,也不遑多让。
不过严值心里也非常清楚,这小子虽然嘴上说的好听,但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
想到这孩子的家境,严值微微一叹。
心情略有不畅,他也没了教文章的兴致,于是合起书本,对着面前的孩子说道:“今天就不习文了,说说罢,你们想听什么?”
众孩童闻言,一个个激动的手舞足蹈起来。
“我,我要听封铁城主的故事”
“我要听白莲女帝的故事!”
“我想听剑侠秦五……xxxx”
看着这些好奇心旺盛孩子们,严值原本严肃的脸上也不由露出了笑意。
“何为妖?”
就在这时,忽然人群后方飘出了一个淡淡的声音。
吵闹的孩子们听到这句话后,一个个声音顿时嘎然而止,全都不可思议的看向了身后说话的那人。
紧接着,一帮孩子开始小声的议论了起来。
“他疯了吗?怎么想听这个?”
“我爹说千万不能提及这个,否则会厄运降临的,他一定是疯了”
“是啊是啊,会遭报应的,完了!他要被……”
“嘘,狗蛋,闭嘴,都不许说”
……
严值闻言也是神色微变,神色严肃的看向了那个说话的孩子。
而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被他罚站的姜也。
姜也面对众人不可置信的眼神,稚嫩的脸上神色却很平淡,似乎是早就料到众人会是如此反应。
他丝毫不在意孩子们的目光和议论,只是淡淡的看着严值,目光之中无喜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