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湘坐在蒙了尘的架子床上,依着乳娘的嘱咐,紧紧裹着身上的斗篷。虽然进了屋子不若外面那般冷了,毕竟已近盛夏,便是雨凉,也不会生出寒冷的感觉。可夏湘还是依了乳娘,不让一丝冷风钻到斗篷里去。
甫一坐到床上,夏湘便不愿再站起来了。
一日舟车劳顿,本就疲累,天又因着细雨凄迷,黑的格外早。夏湘坐了会儿,便上下眼皮打起架来,恨不得倒头便睡,就着窗外沙沙细雨的伴奏,美美地睡上一觉。
采莲瞧着夏湘打瞌睡的模样,忍不住戳了戳碧巧,小声笑道:“瞧,小姐打瞌睡的模样儿,跟你十足的像。”
碧巧知道采莲在排揎她,取笑她平日里总是睡不够,不由脸一红,伸手就去痒痒采莲,采莲连声求饶,两人一时闹作一团。
乳娘为夏湘铺着被褥,忍不住小声笑道:“甭在这胡闹,别扰了小姐安宁。周先生和宁王府的人还在外头,去沏壶热茶,给他二位驱驱寒,我伺候小姐睡下便过去。”
采莲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碧巧出了厢房。
看眼蒙尘的屋顶和床榻,便晓得这屋子许久没人住过,已搁置很长时间了。乳娘望着床上安睡的夏湘,忽然有些心疼。
这宅子,怕是老夫人当年住过的地方。自打老夫人去了,便没人愿意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儿。
至于老夫人喜欢这地儿,全因着屋后那座山。山上景致不错,若是出府暂住,这里还算不错。
可若是长此以往住下去……
乳娘望着窗外凄迷的雨水,泥泞的阡陌,还有一户户低矮破败的茅屋,贫瘠的田地……不由皱起了眉头。
任谁看了,这都不是个好地方,可偏偏夏湘欢喜的什么似的。
夏湘上辈子看了太多宅斗故事,总觉着一旦被赶出府,定然会住上漏雨的茅草屋,睡着草席铺成的木板床,吃糠咽菜,饥寒交迫……
许是把结果想的太过糟糕,所以看到有个院子,有间像样的屋子,夏湘便知足了。上辈子本也不是大家小姐,不过一个父母双亡的穷苦孤儿,怎会耐不得苦?
何况,这也不算苦。
她伸了个懒腰,听到乳娘的声音温温柔柔:“……二管家正跟周先生和宁王府的人说话儿,也就一盏茶的功夫,俩人便走了。二管家又嘱咐了些事情,也回府了了。我和碧巧、采莲住在耳房,若有吩咐,喊一声儿便成。”
“二管家那边儿……”
“那边儿吩咐好了,小姐痴病好了这事儿,断不会嚷嚷出去,只跟老太爷说声儿,”乳娘笑道:“反正,老太爷原本也是晓得的。”
夏湘点点头,望向窗子,日光打在陈旧的棂纱纸上,散成一团柔和的光晕。
“乳娘,我想出去走走。”夏湘跳下床,迫不及待朝门外走去。
乳娘连忙将斗篷拎着,搭在夏湘肩上:“昨儿下了一天的雨,日头刚升起来,外头还凉着呢。”
说着,乳娘招招手,唤来采莲,吩咐着:“扫扫尘。”
夏湘裹着大红斗篷出了屋子,虽觉得身上还有些乏,却也养足了精气神儿。
田庄总比不得府上,看着着实破败些,远远望去尽是农田。承了一夜的雨水,稻苗儿显得精神许多,田间阡陌却有些泥泞。
夏湘不敢远走,贪婪地呼吸着农家雨后清晨的干净空气,觉得无比自在。
两个婆子在洒扫院子,老张正站在院子里给一株腊梅花修剪枝丫。乳娘拿了个锦杌来:“站累了便歇歇。”
碧巧将剥好的荔枝放到泥金小碟儿里,送到夏湘面前:“荔枝是庄上管事一早送来的,新鲜着呢。”
夏湘捡了个小些的,放到嘴里品着,望向远处如洗天空与绿油油的稻苗儿相应而美,更加满足于这样的日子了。
只是……不远处的房屋,也太破败了些……
这庄子穷,收成差她是知道的,可这破败景象落入眼中,还是让她心里惴惴。再回头看看自己像模像样的小院子,不由叹了口气。
“大小姐,这地方自是不能跟府里比的,”乳娘安慰夏湘:“好在这地界儿天大地大的,景致又好,不拘束。”
夏湘知道乳娘想歪了,自己并不是嫌这地方儿不好,只是不愿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端着小姐的架子,摆着小姐的谱儿。
“这荔枝,分给庄上的小孩子吃罢。”夏湘叹了口气,恹恹地没了兴致,拧着小眉头进了屋子。
半个时辰后,穿着黑衣服的男孩坐在自家木板床上,盯着手边的五六个荔枝,心中滋味,十分复杂。
“这夏家大小姐瞧着是个宽厚的,才来没一天便惦记着庄上的孩子了,”一个裹着花布头巾的妇人,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对男孩儿说:“多吃点儿,吃饱了去山上帮娘捡点柴。待会儿这荔枝就在路上吃了罢。”
“儿子不吃,您留着吃罢,”戴言抿嘴一笑,抓了个馒头:“这馒头倒是可以路上吃。”
许巧云摇了摇头,苦涩一笑,望着儿子出门的背影,再看看桌上的野菜汤,心里止不住地难过。
戴言啃着馒头从夏湘门前路过,院子里只有一个老花农并着两个粗使婆子在干活儿,并没有看到旁的人。
竟有些失望,他勾起嘴角笑了笑,狠狠咬了口馒头,大步朝山上走去。
依着上一世的记忆,夏府大小姐应是今年春天里落水殒命,至于具体什么时候,戴言记不大清楚了,毕竟不是什么大事,无法引起京都人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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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记得,晏国大顺十六年春天,也就是今年,夏府门口挂满了白幡、麻布、纸灯笼,三月明媚的春/光里,雪白的纸钱铺了一地,好似洋洋洒洒下了一场大雪。
只是,如今都六月尾巴了,这大小姐怎么还活着?
且短短一个月内,这夏家大小姐便救了自己两次。戴言一壁啃着馒头一壁思考,难不成老天对自己眷顾到了一定地步,故而保住了这小丫头的命,只为让她来救自己,让自己能够继续活下去?
他皱了皱眉头,将干巴巴的馒头咽了下去,想着那个雨夜里微笑的小姑娘,想着车厢里那个骑在自己身上还不忘偷走匕首的小姑娘,戴言的笑容越发温柔了,心里默默感叹着:不错,是个好孩子!若死了,真是怪可惜的!
夏湘眼里,戴言是个不知感恩的作死熊孩子。戴言眼中,夏湘是个聪明有趣的小姑娘。
都以为自己是大人,对方是孩子。而事实上,两个都是大人,也都是孩子。
因为两个人小小的身体里,都藏着一个成年人的灵魂。
上一世,三十二岁的时候,戴言在家里品着美酒,吃着荔枝,享受着从龙之功。不想,一道圣旨,将他召入宫中,自此,便一去不复返。
当时的天子,也就是如今尚且年幼的二皇子,在御书房设下重重埋伏,整整三十六名杀手,五名六阶刺客,最终将戴言擒获并当场格杀。
荔枝的甘甜还留在唇齿间,被涌出的血腥味慢慢吞噬。
死亡的滋味很可怕,戴言记得清清楚楚。死不瞑目,眼睛却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了,这个尘世渐渐远去,又渐渐靠近,睁开眼,他回到了五岁的时候。
回到跟着母亲东躲西藏,整日逃亡的生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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