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地,戚乐呼吸一滞,最熟悉的那条街。
尚书府仍是尚书府,但一切都变了。
注意到戚乐神色不对,长谙随着她的视线看去,想起戚乐曾说她原是兵部尚书之女。
“程叔,麻烦快些。”长谙掀起门帘对外面的车夫说。
长谙拍拍戚乐的手,“过去的就过去了,一直活在痛苦的追忆之中还不如朝前看。”长谙轻声安慰道。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不仅是安慰戚乐,也是安慰她们自己。
戚乐回过神,长呼一口气,点点头。
路途很长,他们走走歇歇,一路玩遍,精疲力尽地到了淮川。
递了路引,进了城门。
戚乐探出头看向高耸的城墙上刻的淮川二字,思绪万千。
她的外祖家在淮川,六岁时被母亲带来过,也不知如今外祖父母是否健在,生活如何。
戚宅。
戚老将军的宅子就建在眠塘村内,由于出了个大将军,整个村也跟着沾光,加之这里风景本就好,如今眠塘村是越来越景气。
“哇,好美呀!”长喜和长谙迫不及待跳下马车,待扶稳戚乐下来后,肆无忌惮地到处看,即使有看热闹的人围着,她们也丝毫没有负担。
这里不比临阳寸土寸金的压抑,没有权贵世俗的沾染。
山水相映,百姓淳朴,实美。
戚乐感觉,在这里吸进身体的空气都比在临阳的清新。
“上次来还是三年前,当时爹爹刚致仕返乡,我就跟着到淮川玩,那时还只住客栈呢!”戚望看着戚宅的大门,倒也有几分感慨。
这里不似临阳的房子,一座连着一座,着实无趣,这里的宅子间距大,但也不乏人情味。
在这里没有高门大户的拘束,就连进宅子都不需要一层层的通报。
戚望领着一行人进入宅子,一进正院便开始嚎叫:“爹——母亲——姨娘——爹——”
“都多大的人了还是这么稚气!”老夫人和老姨夫人坐在院中下象棋,听到戚望的声音,老夫人头也不抬地数落着。
“再大的人也是你们的儿子嘛!”戚望笑意盈盈地走向声音的来源,直接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着两个老人下棋。
“你呀你—”老姨夫人也准备说上两句,直接被戚望的话堵住,“我可把你们的孙女带来了啊。”
两个老人皆抬头,顺着戚望指着的方向看去。
戚乐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向他们走过去,行了个礼,“祖母,姨祖母。”
“在临阳都没这些规矩,如今回了乡怎的还在我们面前拘谨了起来?”老夫人故作恼火地看着戚乐。
戚乐一时半会不知怎么回话,长喜赶紧接过话茬子,“老夫人,姑娘许是太久没见您了。”
“这回来了好,多住上些时日,体验体验乡下生活。”老姨夫人笑看着戚乐,这大姑娘,三年不见,愈发出挑利落了,真真是个美人,喜欢得紧。
“好!”戚乐甜甜地答道。
戚乐心想,幸好府里想着不欲让淮川这边担心,就没递戚乐摔伤的消息过来,不然现在又得是一番关心了。
“由着在乡里,没请几个下人,你们就在那些个空房里挑,平日里有人打扫的,你们自己整理整理住吧。”老夫人的视线回到棋盘上,落了一子,“将军。”
老姨夫人好笑地摇摇头,“还未结束。”
戚望知道两个娘下棋那是打扰不得的,也就随意问了句,“爹在哪呢?”
“你爹约着几个老头去邻村那塘边钓鱼了。”老姨夫人随口回答。
“那我们就先清房间去了。”戚望努努嘴,母亲和自己亲娘三年不见自己的儿子,竟然也不说多看自己两眼。
“去吧,这里不比临阳,你们就当自己就是这村里人,别太拘束。”老夫人抬眸看了眼戚乐,又落下视线,“收拾完出去转转,不用打招呼,记得申时回来吃饭。”
几人选了房间,稍作打扫,整理完了带来的物件,就于院中集合。
戚乐观察戚宅,这座宅子并不大,房间也不算多,不像将军府分好多院子,好几个院子空着,其他院子也不多人,特别是荟熹院最大,却只有她、菀珠姨娘和七八个下人。
这里却是都住在一起,更有家的感觉。
戚乐选的房间离小后院最近,窗户打开就能将后院一览无余。
后院虽小,一分为二,一半种了菜,另一半则是一片草地,墙角一棵大樱花树甚是好看,树下则是三个石凳围着一尊石桌。
若是在这里下棋、喝茶、不失为一件美事。
“阿乐,我爹钓鱼呢,你想去看看吗?”戚望的眼里充满了迫不及待。
“我就不去了,”戚乐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从未来过这儿,想到处转转。”
戚老将军自跟随祖帝后再未回过淮川,返乡此后三年逢年过节,大儿子驻守北疆,二儿子于太子处忙得不可脱身,小儿子又不愿回家烧香祭祖,儿孙都于临阳长大,自然对这里无眷恋之情。
“那好吧,”戚望也不强求,转头吩咐长喜二人,“看顾好你们姑娘。”
二人“嗳”了一声,戚望摇摇手中的扇子便带着小厮长春走了。
“姑娘,咱们去哪转?”长谙和长喜好奇地问道,她们好想在这绝美之地玩得天昏地暗,她们听三爷说过,淮川可是玢王的属地,也是整个玟朝唯一一座没有宵禁的城池。
在夜晚,虽说西边各村镇还是幽静如霜,但城东的坊市却是灯火通明,无论是酒楼还是瓦舍勾栏,都是张灯结彩,灯红酒绿,就如周邦彦写道的“风销焰蜡,露浥烘炉,花市光相射”一般,热闹非凡。
戚乐看了看院中的日晷,“现在未正,我们先在村子里随便转转,申时便要回来用过夕食。”
“唉,在临阳酉时才用夕食,为何在淮川申时便进食?”长喜瘪了瘪嘴,如此她们转悠的时间就只有不到一个时辰。
“淮川没有宵禁,百姓都习惯吃宵夜,所以其实淮川大多数人一夜四餐,夕食必然就提前啦。”长谙摇摇头,笑着解释。
看出长喜的失望,戚乐故作深沉道:“用完夕食可去坊市小转。”
“当真?当真吗?”长喜一听,眸子瞬间亮了起来,满脸期待地看着戚乐。
“当然,”戚乐也无比期待去夜市逛逛,“十六年也从未见过,当然渴望一睹淮川夜景风采。”
“太好啦!”长喜开心得要跳起来,长谙也笑得眼睛都眯成月牙了。
戚乐回头看看下棋的二老,只见她们专注棋局,有说有笑,实在不忍打扰,又想到老夫人吩咐可以不打招呼,就径直带着两个丫头除了宅门。
老夫人抬头瞥了一眼戚乐的背影,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出声,老姨夫人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看向院门,视线只捕捉到两个小丫鬟的裙摆渐无。
“有些怪的。”老姨夫人不等老夫人开口,轻启朱唇。
“是啊。”老夫人微微叹了口气,继续执子、落子。
戚乐带着两个丫头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转,如此三个打扮精致贵气,又说着陌生口音的女子,在这村中确实突兀,引得刚做完农活回来的村民、宅户门前拉家常的婆子妇女,甚至在地上爬着玩的幼孩都连连观望与打量。
“这是月末里戏台子上的戏子吧?”
“无知!这一看就是上城来的贵女,看到没?后面跟着的两个,就是她的丫鬟!”
“这打扮得珠光宝气的,身板那么瘦,怕是风一吹就得倒!”
“瞧你酸的,人家那叫千金之躯,又不像我们要干这么多活,人家吃个饭都是嘴一张就有人喂到嘴里的!”
“唉,说是这几年取消了宵禁,淮川赚钱了,但是有钱的还是东城那些商户,我们这的农人该穷还是穷!”
“那有啥办法,我们就是这样的命。”
“哎哎哎,我刚刚可看到了,她们进了老将军的宅子,怕不是在临阳的孙女呢!一看就是回来玩的。”
“原来是临阳来的,怪不得这么华贵,但肯定过不得我们这样的日子,怕是明天就想走了!”
“你们别说,老将军在临阳位高权重的,回了这乡里还不是和我们过一样的生活。”
“那可不一……”
……
乡亲们,你们议论的声音能再大点吗?就差在我耳边说了。
戚乐和长喜长谙在一双双眼睛的注视和一张张嘴的讨论下走了过去。
她们发誓,从未感受过如此炽热的目光和闲碎的议论。
虽然他们说的是方言,但大抵也能听明白一些。
长喜多次想要冲上去跟他们理论,都被戚乐和长谙暗暗扯住了,她们目前只是作为客人,在这里不能惹是生非,乡里乡亲也不好得罪,更不能给老将军丢脸。
只是,这淮川真的和临阳大不一样,她们也算是见识了不一样的天地。
终于走到了没人的地方,三人才缓了一口气,长喜终于忍不住,抱怨道:“他们的嘴也太碎了,若是在临阳,哪有那样不雅的坐姿和谈吐!”
“你也知道这不是在临阳呀,”戚乐把长喜眼前的碎发轻轻拨到耳后,温声道:“这是淮川,又是村里,自然没有临阳那么多规矩,这也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可是她们都诋毁姑娘了!”长喜涨红了脸,叉着腰,愤愤地说。
“他们鲜少见过,觉得新奇,就如我们也不理解他们一样,日后了解了便好了。”戚乐拍拍长喜的手臂劝说着。
“哎呀,不与他们一般见识,我们去田边看看!”长谙拉着长喜就要走,更多的是想消散长喜对刚才的事的关注。
好在因为要去玩,长喜也很快忘了那回事,跟着长谙向远处的田野跑去。
戚乐也摇摇头笑着跟在两个丫头后面,若是寻常人家的丫头,万不敢有这般肆无忌惮的,但这是戚乐的丫头呀!
“姑娘!谙姐姐!你们快看!”长喜惊呼,声音里满是难掩的喜悦。
戚乐顺着长喜手指的方向看去,双眼瞪大。
面前的是一望无际的、金黄灿烂的稻田。
现下正值六月中旬,水稻离成熟无几,稻杆几乎被颗颗饱满的稻穗压得抬不起头,在徐徐清风中微微摇曳,递来若有若无的、清新的稻香。
“诚然,”戚乐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撼,“虽然临阳也有田地,但都是散田,如眼前这般令人眼前一新的整田,从未见过!”
“只不过,这是农民耕作的结果,是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活。”长谙眺望着无际的田野,感慨着。
“若是我会作画,这美景一定跃然于纸上。”长喜颇为懊恼,突然又想到什么似的,“姑娘,你会作画吗?不对,你是兵部尚书之女,一定会的吧!”
戚乐一愣,随即点点头,“我会。”
“那你能不能将这美景画下来?”长喜期待地看着戚乐。
“此情此景,最佳画法便是以眼看,以心存。”戚乐摇摇头,表示不欲画下,她认为,如此壮观之景,实不是书画所能展示的。
但耐不住长喜央求,戚乐还是答应回去后尝试画下赠她。
又闲转几处,熟悉了村中的路线后,三人返回宅中。
夕食已准备妥当,戚老将军坐在堂屋,老夫人和戚望都坐在一边,戚乐赶紧带两个丫头进去行礼,低头认错,“祖父,孙女贪玩,回晚了。”
想到以前自己的祖父与父亲都是严格的性格,若是下学回晚了都要被苛责一顿,现在看到戚乐的祖父那威严的神态,便是不寒而栗,生怕又受责骂。
长喜和长谙眼睛一闭,暗道不好,忘了告诉姑娘老将军最见不得这繁文缛节,而且姑娘从来都是仗着老将军疼爱而闹腾不已的。
但是老夫人是高门大户出身,在临阳是府内最讲规矩的人,她们二人也不好在主子没开口前讲话。
长喜偷偷抬眼望向老将军和老夫人,果不其然,二老都是一脸疑惑。
唉,造孽呀!
“爹,娘,其实阿乐三月前摔了一跤,身体刚好,但是二哥二嫂不让说,怕你们担心。”戚望不等老将军开口,赶紧解释,又故作嫌弃地看着戚乐说:“倒是一摔把性子摔成个端庄模样,跟过去的老贵族似的。说不定她又是鬼灵精怪玩什么新把戏,装给你们看呢。”
“摔了?这么重要的事也不往家里讲!”老将军惊愕,对戚望怒道,又温声对戚乐招招手,“乐儿,过来让祖父看看。”
戚望顿时翻了个白眼,是二哥不让说,怎的现在成他的错了?唉,有了孙女忘了儿啊!
戚乐这一通算是明白,原来真正的戚乐在所有的家人面前确实就是个从不需拘束,只用做自己的小女孩。
“祖父,不碍事,小伤而已。”戚乐鼻头一阵酸楚,声音也带着些委屈的哭腔,走到老将军身旁。
她想她娘了。
“好孩子,受苦了。”戚老将军拍拍戚乐的头,寒暄了几句便道:“好了,吃饭吧。”
用完夕食过后,天还未暗,老将军在院子里走走消食,老夫人和老姨夫人在院中下起了围棋。
未等戚乐提出想去坊市玩的想法,老将军便对戚望下令:“淮川无宵禁你们是知道的,夜市四年前开市,现在正是热闹的时候,你带乐儿她们去玩玩吧,但要注意安全。”
戚乐暗下一喜,赶紧拽着戚望的衣服往门口走。
老夫人一看,与老姨夫人相视一笑:“终是没变的。
”老将军爱马,留有一匹马自用,在宅子旁边置了一个马厩,这里地方大,正好马车也可以在这里停放。
若不是来时用的将军府的马车,村里又无坐具,怕是走到天光都走不到坊市吧。
霁雅坊。
这是最热闹的坊子,这里不比村里,几人的服饰就不显突兀了。
戚望没来过,竟然一板一眼地给戚乐几人介绍起来,引得周围的人连连发笑。
“这位公子,你方才所说,”一男子嘴角扬得都压不下去了,“皆错啊。”
戚望感觉脸上火辣辣的,赶紧带着戚乐离开了,真是的,想在侄女面前装一下有这么难吗?
后来因为长谙不舒服,几人便匆匆回到村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