荟熹院后院极大,环境优美,又因竹多,耐不住戚乐死缠烂打,最终府内照她要求开了片小竹林,在此建了间两层的小竹楼,戚乐便住在二楼。
这也是戚乐纨绔之名的由来。
即使如今女子地位渐升,也是未嫁听父,已嫁从夫,断不敢有这种给自己建房子的要求。
在临阳,往往提及建威将军时,不谈将军武艺超群,不谈其弟文采过人,谈的多的便是将军府的两个纨绔——将军幼弟和嫡长女。
面上虽是尊重,背地里仍是嘲笑他们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哪有庶子不为己谋算前途,而是整日里游山玩水,惹是生非的?
哪有贵女不规矩本分,整日和小叔混在一起,吃喝玩乐没个正形的?
说到底啊,还是出身乡野,俗人而已。
老将军是淮川眠塘村人,只有一位年迈体弱的祖母。
十二岁时,祖母离世。
十四岁,已为祖母守孝二年,又正值仍是骠骑将军的先祖帝行军途径淮川。
天公不作美,连下两天暴雨,军队无法前行,便在眠塘村暂驻。
贯有军队到哪里,哪里就有补给义务的制度,因此戚定坤见到了骠骑将军。
那晚十四岁的戚定坤作为送粮村民的一员,搬粮食到偏房,经过堂屋,往开着的门内瞥一眼,看见了屋内威风堂堂的骠骑将军。
就那一眼,一个少年最热血的灵魂被唤醒,此时的骠骑将军才不及而立之年,器宇轩昂,无一少年不崇拜敬仰。
军队临行之际,戚定坤跪在骠骑将军面前,求他带走自己。
那时征兵必须要经过严格的程序,无疑戚定坤是极不可能被将军纳入麾下的,但骠骑将军打量戚定坤几眼后,竟爽快地收下了他。
此后几年,戚定坤的确未让将军失望,武功突飞猛进,功绩累累。
骠骑将军称帝后,戚定坤也得到封赏。
但终归是乡野出身,并无家族底蕴,规矩方面的也就不那么严苛了。
自祖帝晏驾,帝位再替,已无位上之人再护着老将军了。
自靖安帝即位三年后,时局稳定,便倾于重文轻武,收回部分兵权,近官远调,边疆军队也多次更替,又对老将军颇为忌惮,甚至悄悄打压,有些人也趁机私下诋毁将军府。
三年前老将军称病请辞,告老还乡。靖安帝抹泪相送,随后以不舍与器重,沿袭老将军长子戚衡为建威将军,但其权力大大减小。
即使老将军功成身就,功勋赫赫,二子也鹤立鸡群,出人头地,无甚可剔,嘴碎之人也就只能私下诟病将军府的礼教家风。
即使戚乐并未少过女子该少的礼仪,也从未缺席该学的才艺,只是性格活泼,家人宠爱。他们也会说此女子毫无规矩,是为女子耻辱。
即使戚望教训了欺男霸女的纨绔,护着乞丐孩子们,只是贯来自由,无心官场。他们只会说,一个庶子竟被全家溺爱,不学无术。
“阿乐,收拾好了吗?”戚望冲进荟熹院后院,对着阁楼二楼大声问,“马车已在外候着了。”
“就好了,”戚乐跑到露台,回应楼下的戚望,窘迫地赸笑道,“再等片刻。”
“姑娘要游湖便穿这件,要吃茶就穿那件…”长喜嘴巴咕隆着,猛抬起头,又似想起来什么,赶紧跑到妆奁前,打开镜屉,翻找一番,“姑娘昨日托人刚买的口脂,险些忘了拿着!”
“够了,够了,”戚乐扶额,无奈地笑看着长喜,“游玩而已,又不是不回来了。”
“喜儿你快点,三爷可在外面一直等着呢。”长谙没好气地跺了跺脚。
“好好好,准备好了。”
戚乐笑意盈盈地看着两个丫头,思绪飘远。
两个月前的一个傍晚,长喜和长谙二人紧挨着一起走进她房中。
袁栎正在看书,看见二人进来,神色又不似平常,预感有不妙之事,她拿书的手也略微颤抖。
二人悄悄牵紧对方的手,面带怒色地盯着袁栎,长喜犹豫片刻便向前一步,大声质问:“你根本不是我们姑娘,你到底是人是鬼?”
袁栎一怔,伪装近一月,果然还是被发现了,拿书的手心和额头皆开始冒细汗。
当初她醒来后,意识到自己并不再是自己,时代更迭,物是人非,她试图暂且先扮演原身,之后再作打算。
但二人与戚乐朝夕相处十年之久,自己不清不白强占他人身体,她与戚乐陌路二人,性格迥异,又如何能做到完全替代不被发现?
长谙握紧长喜的手,长喜声音微微发颤,双眼泛红,其实明明有些害怕,但仍然故作镇定。
“最初你醒来,说你摔了头记事模糊,让我们给你讲关于你的所有,我真真心疼,你也并未露出破绽。”
长喜顿了顿,观察袁栎的神情,袁栎低眼,并未答话。
“而自从第二天菀珠姨娘来看望你时,你却毫不拒绝,甚至对她笑脸相迎,这临阳城谁不知,将军府大姑娘,从未给过父亲妾室好脸色!”
袁栎猛然想起,菀珠姨娘来看望自己时,自己以一以贯之的礼貌态度对待她,但素来不动声色的菀珠姨娘当时却满眸震惊。
袁栎当时有些疑惑,但也未多想。
长喜的声音变大,“自那时起我便起了疑心,最初只当是姑娘记忆乱了,但后来大夫说你头脑已无碍,你却一直对菀珠姨娘十分友好。”
“你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我们姑娘以前命我们不许提起她,故而我在与你讲府内大小事时并未谈论到她,你不知这一关键,便也就露出了马脚!”
“后来我与谙姐姐时时观察你,发觉你与我们姑娘习惯实在是大有不同,说话方式也不一样,况且姑娘最厌吃番柿!”
袁栎回忆某次夹番柿时,所有人都惊愕地看向她,但无人询问,她觉得莫名其妙但不好多言。
“你究竟是人是鬼?还我们姑娘!”长喜的声音更加尖锐,以大声来掩饰自己的畏惧。
“奉劝你赶紧把我们姑娘还回来!不然你不得好死!”长谙也咬了咬牙关大声呵斥袁栎。
她们不知自己姑娘身体里究竟是谁,她们也害怕若是画本子里的妖精,二人也许会没命,但她们更想救自己的姑娘!
袁栎在原来家庭的磨练下,虽比同龄人是要懂事和理智一些,但终归只是个在深闺里长大的十六岁的女孩。
父母家人惨死于眼前,自己借体还魂本就离奇,如今又面临身份的各种困难,她又如何抵得住?
最终袁栎不管长喜二人信与不信,讲了自己的来历,解释自己根本不知这一切的缘由。
长喜和长谙跪坐在地上捂脸痛哭,已成泪人。
“我还想姑娘真是大福,摔成那样竟没有大事,谁曾想,姑娘已经不在了。”长喜双眼空洞,喃喃道。
袁栎也悲恸自己的过去和将来,在这陌世,她没有亲人与朋友,以一个毫不相关的女孩的身份活下去,袁栎这个名字却无人再记得。
她就如一抹浮萍,茫然地飘荡于这未知的浪潮,其实她只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女孩。
她本多次想过一死了之,然而自己占用别人的身体,如此便是加害于人。
这个躯壳的主人,是集将军府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孩,自己活下来,那个女孩却消失殆尽。
她必须要坚持活下去,对戚乐负责,故而今后,只有戚乐,没有袁栎。
最终,这成为三人的秘密,此后长喜和长谙知无不言,帮助袁栎圆这个谎。
因为如此,姑娘至少以另一个方式存在,而若戳破谎言,姑娘便真的离开她们了。
思绪飘回,戚乐已红了眼眶。
所幸长喜和长谙接纳了自己,短短两月,如今三人也逐渐熟络如姐妹,虽明白二人仍以戚乐的习惯来照顾她,但她也慢慢去适应,因为就连这也是自己从未体会到的。
作为袁栎,是兵部尚书府的嫡长女,但父母严肃,兄弟姐妹也不甚亲近,往日在尚书府,除上学极少出门,所有关系都是浮于表面,更不谈有一二知己好友。
如今在这将军府,反而轻松自由,无拘无束。
将军府外。
戚姝昨晚闹着要跟去,但终归是被袁氏拒绝得彻彻底底。
告别袁氏和泪汪汪的戚姝,戚乐带着长喜和长谙上了后面的马车。
昨日雨停后一直到今日都没再下,天空放晴,惠风和煦,街道上也十分热闹。
戚乐轻掀车帘一角,看向窗外。
瞬息之间,十六年已逝,重京已成为临阳,天翻地覆,日新月异,城内变化之大,颇为感慨。
长喜和长谙笑嘻嘻地讨论着淮川的美食和山水,喜悦至极,而此刻戚乐却恍若隔世,内心压抑。
她的父亲是兵部尚书,忠于嘉顺帝,嘉顺三年腊月初八,她父亲被构陷与昌王勾结,那时嘉顺帝还一息尚存,竟未派人调查,直接押了父亲入牢,下诏三日后处死父亲。
然而打点关系后,当日夜里便有人来府递了消息,父亲已被动了私刑,奄奄一息。
她在门外偷听,犹如五雷轰顶,全然顾不得什么女子形象,跪坐在地上抹泪。
母亲听声走出来,扯起她,命她不准哭,赶紧回房。
母亲永远是这么严肃,就连别人都在唤娘亲时,她只被允许叫她母亲。
一个时辰后,母亲匆忙跑到她房里,将她带到父亲书房的暗格里藏好,命她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她都不要出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母亲的话她不敢不听。
父亲的书房不是想进便能进的,幼时她偷偷跑进来过一次,发现后却被母亲罚跪两个时辰,取消了外出游玩的计划。
如今却是被母亲亲自塞了进来,她预感到将要发生的事情一定不好,但她无法改变。
暗格其实一点也不隔音,父亲的书房明明离前院很远,她还是听到了刀剑相撞的刺耳,她听到了家丁们歇斯底里的尖叫和求饶,她听到了兄长誓死不屈的反抗。
“一定不要出来。”
是母亲的声音!原来母亲一直在书房里!
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母亲哭了吗?
她从未见母亲哭过。
接着,那群人的声音愈来愈近,她的心脏跳动得愈发快,恨不得要蹦出来。
母亲有危险!
他们闯进来了。
“东西交出来!”低沉又狠厉的男声。
姚霜正襟危坐,直面这些夜行者,声音从容淡定。
“诸位若是做客,前厅喝茶,若是为别的,没有。”
“你找死!”那人前几步,用剑直指姚霜的脖子,声音又狠厉了几分。
“青云,”又一人出声,制止那人,窗外飘进的风吹得油灯中的火乱动,照在他的脸上更显晦暗不明,他转头看向姚霜,声音轻了几分,“素闻兵部尚书的长女德才有加,今日怎不曾见到?”
姚霜蹙了蹙眉,又舒展开来,仍旧淡定自若地直视着他,“小女前些日子犯错,老爷生气,送她外出反省,只老爷一人,我又怎会知晓?”
“是吗?”男人嗤笑,“啧,可惜了,尚书大人不能再亲口告诉夫人令爱身处何地了。”
姚霜左眼流下一行清泪,闭眼不语。
暗格里袁栎捂嘴落泪,不敢发出声音。
“主子,没什么好与这无知妇人说的,先拿到信才是首要!”青云焦急地看着男人。
“听闻尚书大人以求自保,投靠昌王一党,收到他们的部署信,夫人还是交出来吧。”男人笑着逼近,眼里满是杀意。
“老爷从未做过,何以承认?又何来书信,无非是你们这些小人栽赃陷害,卑鄙无耻!”
男人眯了眯眼睛,轻描淡写地对旁边的人吐了两字:“杀了。”
剑刺入布料和骨肉的撕裂声和姚霜疼痛的尖叫声混杂在一起传入暗格后,袁栎的双眸瞳孔急剧缩小,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犹如一双手死死掐住了她的喉咙,脑袋空白,此刻的她悲痛欲绝,身体晃晃悠悠,似乎下一秒就要倒地。
“袁栎定在府中,仔细搜寻,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地方!”男人施令,众人应答后便冲出书房,到处寻找袁栎。
脚步声向房外传去,渐渐消失,书房顿时一片寂静。
“笃—笃—”一个人沉重的脚步声向她逼近。
袁栎心中的恐惧更甚,她不敢想自己被找到的那一刻会怎样。
“咚咚——”敲击声从外及内传来,袁栎感觉她的心脏随时都要跳出来。
暗格被发现了!
当光照进来的那一刻,袁栎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再醒来,她躺在一张软榻上,脚步声从院内向她传来,她警惕地看着门被打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袁栎定睛一看,是庚辰,嘉顺帝在外与女子生的孩子,虽无名份,却一直养在闲散王吉王名下,这是公开的秘密。
但为何……
“你醒了。”庚辰顺手拿了旁边的小几坐在榻前,端着一碗粥,用调羹盛了一勺递到袁栎嘴边,“张嘴。”
分明是昨日那男人的声音!
“我为何会在这里?”袁栎偏过头,掀起被子就要下床。
庚辰按住她的手,淡淡地说:“大夫说你忧心过度,身体虚弱,需静养。”说完接着舀起一勺粥想要喂袁栎。
“滚!滚!”袁栎扬手打翻他手里的碗,面对杀母仇人,如何有得好脾气?袁栎此刻只想手刃了他!
庚辰也不恼,只是蹲下去捡起碎片,然后走了出去。
袁栎下床追出去,门却被人从外面锁上了,任她拍门踢门都没用。
最终,她自缢而亡。
再一睁眼,便成为十六年后的戚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