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叔，提示器的信息你看到了吧？你预存的贡献点到这个月底可就用完了。”
护士一边拔掉老张胳膊上的输液器，一边说道。
老张眼睛盯着天花板上一块剥落的墙皮，随口答道：“知道，谢谢这些天来你的照顾了。”
护士仿佛还要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拍了拍老张的肩膀，叹了口气，端起桌子上的铝盘子，走出了病室。
自打患上了尿毒症，老张就无数次想到过自己终究会有这么一天：孑身一人躺在地下城第六区的某所破旧的医院里，等待着死后身体被回收，最终汇入到城市的循环中去。
只是没想到，这天来的会这么快。
想想还真是不走运啊，再过6天就是自己五十五岁生日了，但估计自己是活不到那天了。
在此之前，老张无数次想象过离开这个世界时的情景，他觉得自己并不怕死亡，会挥挥手，潇洒的和自己一片狼藉的一生说声再见，平静的在人口管理局的告知单上签字后躺入分解炉。
但当这天真的来了，他却觉得竟然还有几分不舍，只是他自己也说不清不舍的究竟是什么。
然而不舍也没有办法，他的病想彻底治愈需要接受肾移植，且不说这种手术在伊甸园地下城早已无人能做，即便能做，想必也是一个天价，他那点可怜的贡献点怕是连个零头都不够。
收拾了一下自己不多的几件行李，和医护人员告了个别，老张走出了第六区第十三街区医院的大门。
此刻是上午十点左右，人们全部在工厂忙碌，街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狭窄弯曲的街道也显得空空荡荡。
头顶上的人造太阳散发出暗黄色的光芒，照亮了整条街道，低矮逼仄的房屋投射在地面上的阴影像极了一只只张牙舞爪的怪兽。
“好吧，看来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老张一路慢慢走着，嘴里喃喃自语。
“死了也好，也就不用再像只老鼠一样活在这阴暗的地下世界了，这个不见天日的世界，这个操蛋的世界，也没有什么让人留恋的了。”
老张手指拂过手腕上的针眼，这是最后一个月在医院密集输液留下的。
他摩挲着已经有点红肿的针眼，手指碰到了戴在手腕上的一根什么东西，低下头望过去，那是一根红色的丝线编成的手链，因为戴的太久，颜色已经由红转黑。
“死就死吧，临死前，去和莉亚告个别吧！”，老张咧了咧嘴角，那个头上戴着红色蝴蝶结的小女孩的形象又浮现在眼前，扰动了他尘封已久的记忆。
……
老张名叫张虎，是伊甸园计划的第三代居民。
张虎这个名字还是他爷爷给取的，爷爷说“虎”是大污染之前生活在地面上的一种猛兽，这种猛兽原本生活在丛林里，处于食物链的顶端，是威武有力的象征。
老张的爷爷是第一代进入伊甸园地下城的居民，是一名核工程师，那个时候工程师还是受人尊敬的职业。
年幼的老张总喜欢趴在爷爷的膝盖上问这问那，央爷爷讲些以前地面上的事情。有很多种动物的动物园，能看到大海的沙滩，春季里去野外放风筝等等。每一种爷爷旧日的回忆，都让老张羡慕不已。
有一次，老张问起了伊甸园计划的由来，那是老张见过爷爷表情最严肃的一次。
爷爷叹了口气，眉头深深的拧成一团，轻轻摇着头，不愿意说。
最后在孙子的一再央求下，还是慢慢讲了起来。
爷爷说，原本人们是生活在地面上的。
人们那时候的科技水平已经非常非常厉害了，人人都住着宽敞明亮的大房子，太阳照进来，把屋子里照的亮堂堂，暖洋洋的。
出门坐的是自家的小汽车，速度比现在笨重的地铁可要快得多，现在需要坐一小时的路程，原来的话几分钟就到了。
吃的东西也要丰富许多，一年四季可以迟到新鲜的水果蔬菜和真正的牛排，味道远远胜过现在吃的合成蛋白肉。
“我知道，我知道，水果都是圆形的，有苹果、桃子、鸭梨等等等等，我在书上看到过，一看就很好吃的样子，那后来呢，怎么你们都搬到地下来了？”，老张留着口水，歪着脑袋问道。
“当时不像现在这样大家都住在一起，而是分成很多很多个国家，这些国家各自有各自的想法。有一天，有几个国家为了争夺资源打了起来，之后越来越多的国家陆续加入了进来，最后变成了一场波及全球的大战，人们使用了一种非常厉害的武器，这种武器在地球上四处爆炸，把那些国家、城市、城市中的大楼都炸没了，大部分人也都被炸死了，幸存下来的人很少很少，爷爷就是其中一个，于是……”
“人们真可怕，为什么要自己打自己啊，去打那些蜥蜴人不行吗？”，老张听得害怕，双手捂住了眼睛。
“那会儿还没有你说得那些蜥蜴人，至于人们为什么要自己打自己，你长大了之后就会明白的。”
“就算楼都被炸没了，你们在地面上重新盖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要躲到地下来，地面上起码可以看到太阳啊！”，小小的老张不解的问道。
“地面上已经不能住人了，地面都被辐射污染了。”，爷爷摘下眼镜，擦了擦眼角。
“辐射是什么东西啊？”
爷爷从兜里掏出了一个方形的小盒子，说道：“这个东西叫做盖革计数器，还是大污染之前发明的，如果上面的指针有变化，就说明周围有辐射，辐射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在有辐射的地方待得久了，人就会生病，虎子，你要牢牢记住这点。”
老张点点头，接着问道：“我知道了，那爷爷你还没告诉我你们是怎么到地底下来的呢！”
“大爆炸发生后，人们通过卫星图片发现，地球上还有最后一块净土受污染程度比较低，可以勉强达到居住条件。按照当时的名称，那块地方叫做澳大利亚。于是，幸存的人们通过各种方式，搭乘大爆炸中没被破坏的交通工具，开始从四面八方出发，朝着这块最后的净土赶来。”
“唉，旅程中，因为辐射，因为争夺交通工具和食物，大批的人死去，最后能到达这里的十不存一。悲哀的是大部分人是死于同胞之手，而不是辐射。那真是人类文明的至暗时刻啊！”
“爷爷，我听不懂了！”
“那我简单说吧。总之，全世界幸存的人们花了很长时间，最后终于到达了澳大利亚，并定居下来。但很快人们发现核爆激起的尘埃始终漂浮在地球表面，并因季风作用的影响而逐渐向着这里扩散，用不了几年，这片最后的净土也会遭到污染，变得像地球其他地方一样不适宜居住。”
“啊？那人们不是都要死了啊？”
“你听我说嘛，人们通过集体商议，决定启动‘伊甸园计划’，即动用所有能够动用的资源和人力，在地下修建一座能够隔绝辐射的地下城，从而将人类文明转入地下延续。”
“地下城就是我们现在住的这个地方吗？”
“对，在这个过程中，人们发现，地下城的修建速度远远落后于辐射尘埃的扩散速度，照这样下去，不等地下城建完，地面的人们就已经死于辐射了。于是，人类做出了一个伟大而又悲壮的决定-让孩子和具备地下设施的建造技能的人先期进入地下城，边躲避辐射，边继续扩展地下城。大部分的人则留在地面上，在辐射环境中完善地下城设施的地面部分。”
“因为之前目睹过来澳大利亚途中人类对待自己同胞的残暴，我对这个决定不抱什么希望，我以为被留在地面上的人一定会激烈反对，毕竟留在地面上只能是一条死路。谁能想得到事实却恰恰相反，几乎所有人都默默同意了这个集体决定，并且加倍赶工地上设施的建造，我想是为了人类文明的延续吧！人啊，真是魔鬼和天使的一体两面。”
“我知道，我知道！爷爷你肯定没留在地面上，而是进入地下城了，因为你会做实验！”
爷爷难得的笑了笑，摸了摸老张的头：“对，虎子真聪明。爷爷确实是到地下城了，不然也不会有你了。爷爷是一名核工程师，是论证委员会决定的可以进入地下城的58种职业之一。你答应爷爷，如果有一天，你有机会去到地面上，一定要替爷爷去’伊甸园纪念碑’前献上一束花，我们所有人的生命，都是那些名字刻在纪念碑上的人给的。”
老张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唉，那些人如果知道现在地下城被搞成这个样子，泉下有知也不得安宁啊！”
借着，爷爷一杯酒下肚，开始摇着头自言自语：“这些‘合唱团‘的孩子们权力太大了，现在又提出什么‘投之以欢乐，报之以忠诚‘，早晚会失控的，唉，早晚啊！”
合唱团？老张知道，是几个穿白色衣服的叔叔，经常在电视上出来唱歌，老张很喜欢他们，但看样子，爷爷似乎不大喜欢他们。
“合唱团不是几个叔叔吗？爷爷你怎么管他们叫孩子啊？你不喜欢他们吗？”，老张一连抛出几个问题。
“我说习惯了，最早这几个叔叔加入合唱团的时候，都是小孩子，我并没有不喜欢他们，只是觉得现在‘合唱团‘的走向有点背离成立的初衷。”
“‘合唱团‘是怎么成立的啊？”
爷爷又喝了口酒，给老张讲道：“那还是在第一批居民刚刚进入伊甸园地下城的时候。因为居民大部分是孩子，初来乍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非常的不适应。很多孩子不敢出门，整天躲在房间里哭。于是就有人想了一个办法：从那些适应性比较强的孩子里面选出了几个能歌善舞的，组成了一个‘合唱团‘，每天在地下城各处巡演，鼓励那些孩子们走出房间来看演出。这个办法效果很好，于是，合唱团就作为一个固定的传统保留了下来，一直到现在。”
“这样不是挺好的吗？大家都很喜欢‘合唱团‘。”
“本来是挺好的，但事情慢慢就变了味道。这些‘合唱团‘的孩子们慢慢长大了，开始染指权力。他们凭借着那批和他们一起长大的同龄人的信任和喜爱，推翻了之前设置好的伊甸园地下城的政治制度，开始大权独揽。后来地下城逐渐拓展出了第二区，第三区，第四区，于是’合唱团‘的成员数量也开始跟着相应的调整，一直发展到现在的五名合唱团成员分管五个区，说不定以后还会增加。”
“我还是觉得挺好的，起码我都认识他们”，老张说道。
“唉，这不符合政治制度的发展规律，从古罗马的城邦文明到中世纪欧洲的封建制度，再到古代中国的皇朝制度，都是有权力传递的规律可循的，而现在这个组织形式，太不科学，你还太小，不懂这些！”
爷爷说完，喝干了杯子里的酒，双手握住老张的肩膀，指了指挂在墙上的照片，说道：“你看到墙上爷爷的照片了吧，那后面藏着一样东西，是爷爷留给你的，答应爷爷，你成年之后才能打开它。如果有一天你觉得有必要，就用它去搏一搏吧！但我希望你永远都不会用到它！”
老张看了看墙上熟悉的照片，那张照片打老张记事起就挂在那里。
照片里的爷爷非常年轻，也就二三十岁的样子，穿着白大褂，站在在一个实验室里的什么仪器前面，目光透光眼镜，坚毅的望着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