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远修现身王府,是在虎头他们离开的两日之后。
当时叶知秋正带着几个丫头在大棚里翻整土地,第一眼看见他,她的表情只能用惊吓来形容了。
原本黑中带黄的脸色彻底变成了黑炭,皱纹增加了一倍有余,就像多年不曾得到雨水滋润、龟裂纵横的土地。下巴比以前更加尖削,让人担心他的下颌骨随时都会刺穿那层薄薄的皮肉暴露出来。
头发稀疏可数,露出黄白的头皮,绾成的发髻已经不足蒜头大小了。胡子几乎全白了,小小的皱巴巴的一团,紧贴在下巴上,与脸色形成鲜明的对照,看起来十分的滑稽。
背驼了,身板薄了,个子也矮了一截,整个人缩水了一圈。一身粗麻布的袍子晃晃荡荡的挂在身上,一阵吹过就能飘起来的样子。
若不是那双画龙点睛的眼睛给他添了几分神采,她说不定会以为眼前站着的是从哪个坟头爬出来的干尸。
不等她从震惊之中缓过神来,汤远修便指着她的鼻子跳脚骂街,“我早就看出你这黄毛丫头不是个省油的灯,没想到你不省油到这个地步……”
叶知秋呆住,她怎么不省油了?她是砸碎他家油罐,还是弄倒他家油桶了?
“背着我老人家跟凤老九偷摸成亲也就算了,还不知道天高地厚应承了替皇上出题考验储君。皇上老糊涂了,你年纪轻轻的也老糊涂了吗?”
叶知秋只觉一脑门子黑线,这老头到底是损她呢,还是夸她呢?
凤帝金口玉言下了命令,她不应承,难不成要当众抗旨以证明她比一国之君年轻明智?
她是皇上赐婚,凤康三媒六聘、八抬大轿接进门的正室夫人,什么叫背着他偷摸成亲?明明是他自己耽搁了行程,没能赶上他们的婚礼。
她没叫他补上份子钱就不错了,亏他还好意思提这茬。
汤远修又唾沫横飞地列数了她一大堆的罪名,终于气短力竭。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道:“我饿了,小丫头,你去给我做几样好吃的来,要带肉的。”
“先生,大夫说了,你一个月内不能吃荤腥。”一个带着浓重口音的声音插~进来阻止道。
叶知秋凝目看去,见说话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生得胖乎乎圆滚滚的,皮肤黝黑,淡淡的眉,细细的眼,浑身上下都带这么那么一股子憨劲儿。
“大夫说不能吃我就不吃了吗?那些大夫就会危言耸听,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要是什么都听他们的,我干脆绝食死掉算了。”
汤远修不屑地哼了两声,又转头来催促叶知秋,“小丫头,你磨蹭什么呢?还不赶快做饭去,难不成你要眼睁睁地看着我饿死在你面前?你想欺师灭祖吗?”
“我怎么不记得我曾经拜你为师过?”叶知秋不客气地顶了一句,便不再搭理他,将目光转向那少年,“你是哪一位?”
“哦,俺叫阿黎。”少年笑呵呵地自我介绍道,“先生路过俺家门口的时候,饿晕过去了。俺给了他半个窝头,他就收俺当徒弟了。
先生说叫俺跟着他到京城来享福,俺就跟他来了。半道上俺逮了一只兔子,架起火来烤,还没烤熟,先生就吃掉大半只,然后开始闹肚子。
跑了一天一宿的茅房,找大夫开药止了泻,愣是躺了半个多月没下来炕。”
这一套词想必他不是第一次讲了,说得又快又溜,而且包含了所有需要交代的信息。
叶知秋听完恍然大悟,难怪这老头没赶上喝她和凤康的喜酒,原来是贪嘴吃坏了肚子,把自己放倒在路上了。
汤远修被徒弟揭了短,气急败坏地抓起一把土扬过去,“臭小子,你不说话能死啊?”
阿黎显然已经习惯了被他这般粗鲁对待,灵巧地躲开去,只管搔着后脑勺嘿嘿地笑,也不争辩。
叶知秋心下有数了,便吩咐道:“桂粮,你先带汤先生和阿黎去厅里坐坐。
珠米,你领几个人去止风院收拾出两间客房来,准备沐浴用的热汤。知会紫英一声,让她开库房两套被褥帐幔、茶具摆件送过去。
再派个人去通知苏木和王太医,请他们给汤先生把脉看诊。等他们看完,你拿了饮食禁忌单回来给我。”
“是。”珠米和桂粮双双答应了,一个迈着小碎步径直出了大棚,一个过来给汤远修和阿黎引路,“汤先生,阿黎公子,请你们跟奴婢走吧。”
“我不走……”
汤远修刚要嚷嚷,阿黎就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巴。冲叶知秋憨态可掬地一笑,半拖半抱地拉着他,跟桂粮向外走去。
他们走了没一会儿,洗墨便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王妃,你没事吧?”
“没事。”叶知秋随口答了,又问道,“王爷呢?”
洗墨长舒了一口气,才答道:“王爷不知道汤先生今天回来,方才有事,和沈公子一道出去了。说是半个时辰就能回来,让我不要惊动王妃。
他们前脚走了,门房后脚就来禀报,说有两个要饭的在外面吵闹。我出去一瞧,可不就是汤先生吗?
我把他们带到前厅,出门叫人通知王爷和王妃的工夫,人就没了。上茶点的丫头说,汤先生跟她们打听了王妃在什么地方,就抓着另一个丫头带路,怒气冲冲地往后宅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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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王妃没事,要不然王爷回来非赏我棍子吃不可。”
说完抹了一把脑门上的热汗,“对了王妃,工部侍郎段大人的夫人刚刚打发人递了帖子,说跟曾夫人是闺中密友,听曾夫人说起王妃,心慕已久,想在这几天找个时间过来拜望。
来人还拿了曾夫人的帖子,我不好随便打发,就说先问问王妃是否有空,再给他们答复。
王妃,你看……”
“肯定又是替哪位皇子来探口风的,不见。”叶知秋干脆地道,“洗墨,你拿张红纸写上‘奉旨出题期间概不会客’,贴在王府大门口,以后再有人送帖子过来就不要接了。”
家宴的第二天,果然如她和凤康所料,朝堂上乱成一团。文武百官轮番上阵,劝说凤帝慎重对待册立储君一事,不能让一个女人插手,决定谁来做华楚国的下一任皇帝。
凤帝欣赏够了大臣们惶然不安的模样,方以一句“君无戏言”堵住了他们的嘴。并许诺叶知秋拟出题目之后,会从朝中挑选四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和他一同审题。
起初大家都在观望,以防有什么变故。两三天后,发现朝中再无反对之声,这件事已经板上钉钉了,便有官员家眷得了某位皇子的授意,陆陆续续到王府来递帖,表明想要与新过门的雪亲王妃结交之意。
这一两天前来递帖的人更是络绎不绝,其中有些聪明的,便如那位段夫人一样,走一走与她平日交好的凤玥和高华莲的门路,拿上她们的帖子给自己加码。
明知道她们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又何必浪费时间和精力与她们周旋?
反正这些事都是凤帝闹出来的,拿他当门神也别人也不敢说什么。
洗墨拍了一下手,“这个法子好,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这几天光名帖就收了好几摞了,王爷让我看着处理,可那些名帖上哪一个印章的名讳不是带品带级的?扔又扔不得,烧也烧不得,只能找个大箱子单独放着了。
我还犯愁十天半月之后,光装名帖就要浪费好几口箱子。这下好了,省去我许多麻烦。
王妃,那你忙着,我这就写了贴门口去。”
说完便一溜烟地走了。
叶知秋与添香和小蝶对视笑笑,继续翻地。
在京城住了一个多月,她依然不习惯每天早上醒来走出房门,看不到她所熟悉房屋、山林、田畦。嫁进王府这几天,更是频频梦见秋叶村的景和人。
只有在这菜棚里干活儿的时候,心里才会格外平静和踏实。
珠米办事效率极高,不多时便拿了饮食禁忌单回来。
叶知秋细细问了汤远修的情况,得知闻苏木和王太医已经给他诊视过了,并无大碍,只是先前因为腹泻伤了胃肠,加之路途颠簸,有些气血不足罢了。
单子上除了大油荤腥之物,还有几样与他所服的汤药冲撞的东西,并不需要特别忌口。
她将棚里的收尾工作交给添香,带着小蝶和珠米回到若晨院,清洗一番换了衣服,来到小厨房。
因这会儿已过申时,再有一个半个时辰就该吃晚饭了,她想了想,便挑现成的食材做了几样简单易消化的吃食:皮蛋瘦肉粥,配上素馅的蒸饺,南瓜豆沙饼,外加豆渣蛋卷、凉拌鸡丝、炝炒土豆丝、锦绣蔬菜丁等小菜。
做好了装进食盒,正要送到止风院去,洗墨又满头大汗地跑了来,“王妃,宫里来人送信,说皇上知道汤先生回来了,要过府探望,这会儿已经出宫了。
还说皇上想吃王妃做的炒面,请王妃早作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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