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都之中,寒风凛凛。
凌虚子和真言道人各自是一脸的诧异,一时之间不知道任七为何会落在这里,形貌如同从地狱里归来的恶鬼。
任七一脚踩在破碎的棋盘上,另一脚则站在石桌上。
一手持一把剑,对着两人。
“下棋啊?”
他轻轻一挑,一个棋盒落到地上,旗子散落一地,噼里啪啦的声响不绝于耳。
“怎么做到的?”凌虚子问道。
任七眯起眼睛,“来到这里,很难吗?”
“难,难如登天。”
“但我已经来了,不止要登天,还要把天捅出个窟窿来。”
凌虚子微笑,“一介武夫,口气大得很,竟然敢对我等炼气士口出狂妄。”
任七双眼射出寒芒,“所谓的仙师,贤者,死于武夫之手,不是常有的事情吗?”
“任七。”
真言道人沉声道:“我师兄是问你,如何破了这乾坤戮魔剑的,据我所知,你压根就不会法术。”
“需要法术吗?”
任七突然想起了口袋里刘半仙给他的符纸,也许上头“出入平安”正是助力他来到这里的原因。
他不由露出一抹笑容。
只不过他是觉得好笑,然而这笑容在二人的眼里,却是带着冷意与肃杀。
真言道人仍是不解。
可任七却是很清楚,不会法术,也不是道门中人,正是他能顺利来到这里的原因。
要是他是一个道士,也许在之前就已经死了。
“剑,便是剑而已。”
任七笑容转冷,“只要是剑,便会被人躲开,也有机会被人挡下,更会被人破开啊,你用剑砍别人,别人便也会来砍你,这很公平的。”
“公平?”
凌虚子不由笑了出来,“任统领,这话由你口中说出来,实在是很难叫人信服啊,毕竟你之前就以杀人无算而闻名。那些人在你面前实在是可怜,手无寸铁,却被你肆意屠戮。”
这样说着,他毫无征兆地指出一指,空间中泛起任七看不见的层层涟漪。
五狱***!
任七笑容止住,眼神也在瞬间变得迷离,呆滞,手腕也放松了下来。
真言道人起身,摇头道:“以凡人之躯挑战仙长,岂不是痴人说梦?”
凌虚子也颇为不屑,“他以为自己的剑术真是无敌了,岂不知武艺是下等人的伎俩,只有仙法道术,才是天地正道啊。”
五狱***,说是一种迷魂术,然而这是由仙都开发出来,代代相传的,并不是一般幻术可比的。
这个法术发动时既不用念口诀,也不用脚踏罡步,甚至手势也不需要做,只要像这样轻轻一指,便可叫人中招,十分地隐蔽。
中了这个术法的人,都会在瞬间魂游五狱。
即便是修炼有成的道士,游历了五狱之后,往往也得静修几天才能疏解这种震撼,更别说毫无准备便堕入地狱的人了。
往往中了这招的人,会在眨眼之间断气,或者因此而离魂,只留下躯壳。
“他终究还是太自大了,可惜了这天下第一的剑士了。”
真言道人伸手,只是在任七的剑尖上轻轻一点,便感觉到了这天下快剑的锋利与凌冽杀气。
紧接着,他的手指上见了红,滴下鲜血。
凌虚子莞尔,“你道心不稳啊。”
真言道人却是大惊失色,“不是我……”
“唔?”
凌虚子抬头,只见任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恢复如常,双眼同先前一样,满是冷意。
“你给了我们很多惊喜啊。”凌虚子笑道。
“不是惊吓吗?”
任七一剑刺去,逼得凌虚子和真言道人不由后退。
然而在意识到任七这一剑只是戏耍他们以后,两人不由绷紧了手背。
“很好。”
任七很满意两个人的表情,一边举着剑,一边轻轻从台子上跳下。
“五狱当然是很残酷的东西,然而我见识过更深沉的地狱,不管是我还是别人,抑或你们制造出来的,我都见过。”
“你已知道了?”
凌虚子皱眉,“什么时候?她向你坦白了,还是露出了什么破绽?”
“如果我说是开悟了呢?”任七答道。
“开悟?”
凌虚子下意识地掐手算计,眨眼之后连手也僵住。
“灵识,你已入了灵识境?”
真言道人闻声也怔住。
灵识境,除却那些不知道潜藏在哪里的老怪物,任七恐怕是近五十年来,第一个踏入灵识境,有名有姓的人。
玄关九重之上的三大秘藏,通感,灵识,化身。
之所以被称作是秘藏,便是因为只要取得其中的一个,便可以解锁人体上的许多处潜能。
据说解锁了三大秘藏,便可以进入天人境界。
而如今,任七已进入了灵识境,便意味着他们两人大祸临头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凌虚子问道。
“我说,”任七神情严肃,“我已听清那天北地枪圣白锈对我说的是什么了。”
凌虚子皱眉,只觉得他们两人谈论的事情根本不搭边。
然而任七不管他,只是继续说道:“他不是叫我去死,也不是在诅咒我,他只是跟我说:交给你了。”
任七在乾坤戮魔剑之中进阶,历经大悲大恸,又历经无尽愤怒洗练,终于捅破了灵识境的一层纸,进入了全新的境界。
也在这一过程里,他似乎看见了一切时间线上的因果,从他在玉京时的事迹,到家人被斩杀的过程,再到尹秀,刘半仙等人,还有赵倩那隐藏许久的“阴谋”。
“交给你了?”
真言道人打破沉默,重复了一遍任七的话,不明所以。
“没错,就是交给我了。”
任七将手里剑晃了晃,“他是在说,把江湖,武林的未来都一并交给我了。”
“你不觉得好笑吗?”
凌虚子用最尖利的声音嘲笑道:“把江湖的未来都交给你这个刽子手?谁会服气?又有谁会承认你?”
真言道人也说道:“北地枪圣白锈已死,白莲左右贤王失踪,世间哪还有什么武林神话?江湖已经完蛋了。”
“无所谓,我来做武林神话就是了。”
任七微笑,“由我来定义,我来承认,我任七,往后的三十年,都要镇压这座江湖,成为别人恨之入骨,却不得不仰望的高山。
不服气没关系,怨恨我也没关系,尽管来找我挑战就是了。”
不知怎么的,凌虚子和真言道人望着任七,只觉得此刻的他已然成圣,已然是神。
好像听见了体内什么东西破碎的声响,两位自以为遗世而独立,超脱自然的炼气士垂下头颅来。
“仙都,千百年来维系着道统的秩序,尽管我们看起来像是幕后的操纵者,然而如果没这只无形的手,道统也不会延续到今天。
不管是历代天师除魔,还是道士下山寻龙,我们促成了这许多事情。”
任七问道:“你是说因此,我要放过你们?要不然我便是犯下了这忤逆天下人的大逆不道之事?”
“你做的大逆不道之事还少吗?”
凌虚子并不是打算以此来阻喝任七,他只是淡淡道:“道人死在武夫的手里,并不算失败。”
“我知道,你们管这叫兵解,不管是自己兵解,还是被别人砍死,于道人来说,都只是一种死亡的方式而已,不关胜败。”
任七将剑递过去一些,语气平淡。
“所以我任七,请各位仙师赴死。”
“我们拒绝不了的要求。”
凌虚子微笑,“天数已经变了,不管之前如何地推演,计算,终究还是跟结果完全偏差,大概这就是天道难以捉摸的地方啊。
我等终究是凡人,以为已掌握了天命,可实际上天命玄奥,晦涩不明,我们抓住的,只是自己以为的那一刹那的错觉而已,如同美丽的幻梦,一不小心便化作泡沫,消失地无影无踪。”
任七也难得地生出了感慨,“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人定胜天,实际上到了最后,也不过是被幻梦所欺骗而已。
可要是人不做梦的话,又怎么在这残酷的世界上活下去?”
真言道人这时候也缓和了过来,心情轻松了许多,“没想到叫大半个江湖闻风丧胆的任统领,竟也要像我们一样,靠着某种幻想活下去啊。”
“你以为我跟你们就有什么区别吗?”
任七的心情比平常要愉快一些,只不过这不是因为他打败了仙都,也不是因为他进阶了,他只是从内心深处感到一种平静而已。
“你当然是跟我们有区别的。”
凌虚子微笑,很是平静,“因为你要离开这里,不像我们,只是留在此地。”
“这应该不是你算到的吧?”
三人一齐笑了起来。
然后任七将剑收起来,他打算从这里离开。
很显然,凌虚子和真言道人已下了某种决断,不需要任七动手了。
“请等一等。”
凌虚子叫住他,“如果可以的话,托你给那两位道士带句话。”
“哦?”
虽然知道仙都是针对尹秀和马小玉的,只不过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提起这两人。
凌虚子手指掐算着,认真道:“尹秀会找到黑帝子的,因为他已集齐了另外三色龙帝子,驱魔马家的女天师也坚定站在他一边,所以他集齐五色龙帝子,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只不过,集齐五色龙帝子才只是第一步而已。”
“第一步?”
任七虽然不感兴趣,但之前他每次从尹秀他们那里听到这个计划的时候,都以为集齐五色龙帝子便已是计划完成了。
之后关于九州会产生何种变化,运势将要怎样改变,就连尹秀他们都不清楚,自己一介武夫又何必关心这些?
只不过在听到这只是“第一步”之后,任七也不由地产生了疑惑。
凌虚子并不卖关子,他继续说道:“五色龙帝子是条件,然而关窍在玉京。”
“玉京?”
任七想起了那个遍地黄金与罪恶,气势宏伟的帝国首都。
他又想起之前在大内禁宫中的种种恩怨与秘密,大内禁宫那神秘的幕布背后藏着的血腥与刀枪,任七曾是那幕布背后的一员。
正是他们这些大内高手,叫这个庞大,但是正在衰落,死亡的帝国维持着表面上的荣光,也将那些反抗的火种一个个按灭。
但正如任七之前所说的那样,那些经历是他过去的一部分,既不需要后悔,也不用引以为豪。
所以现在谈起玉京,任七只觉得有一丝熟悉的感觉从心头闪过。
“没错,就是玉京。”
凌虚子点头,“玉京是龙脉的终点,九州的龙脉最后都要汇聚于那个地方,王不在其位,灯火自然无法闪烁。”
“你是说,重要的不是王座,而是叫它闪烁的王?”
“没错,王不在那里的话,那只是一个精雕玉琢的装饰品而已,只有王在王座上,那个地方才能被称作大殿。”
“我明白了。”
任七了然,“所以下一步,我便是要把他们带到玉京去,可去到玉京之后呢?”
“到时候你们自然就知道了。”
真言道人微笑,“我们也并不是神仙,所以不太清楚。”
“那我知道了,只要去到玉京,一切的秘密和真相都会浮现出来的吧?包括那夺取天下的办法?”
“夺取天下?”
凌虚子笑了出来,“那个道士不是不打算夺取天下吗?”
“我没说是他。”
“可也不是你,不是吗?”
真言道人也看出他的想法,“你是剑客,不是王者,最多立于阶前,不会登上王座。”
“我也不会立于阶前了,以前的我当然会喜欢什么荣华富贵,但是现在,那些东西于我而言无意义了。”
“无我,无剑,无心吗?”
凌虚子若有所悟,“任七,你似乎已达到了某种我们之前追求的境界,然而你比我们这些追求长生不死的人,更加的真实,我们是飘在天上的,虚幻的,空无一物的存在,然而你却是活生生的人啊。”
“无剑,无心吗?我并不清楚。”
任七并不纠结于所谓的心态,他只是将手搭在剑上,“送你们一程?”
“不必了,我们有自己的办法。”
真言道人和凌虚子对视一眼,都显露出一种与这悠久天地同样的恬淡心情。
“那我便不用再擦一遍剑了。”
任七转头离开。
等他站上那布满白雪的山巅时,云雾之中,群山都已处于他的脚下,若隐若现。
这一座座远古以来便已存在的山峰,不因历史的改变而颓丧下去,也不因为仙都在这里而显得更加伟大。
它们只是伫立于时间长河之外,不管怎样的历史变迁,英雄事迹,都不叫它们因此发生变化。
感觉到什么,任七回过头去,只见那云端之上的仙都,正在火焰之中熊熊燃烧。
伟大的楼宇,正在火焰之中崩塌,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