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秀和海东青并肩向前,将头上的帽子往下压了压。
他们这时候加快了脚步,要赶上前头已走远的队伍。
就在他们望见了队伍的时候,在尹秀的身后传来了一声怒喝。
“站住!”
尹秀和海东青充耳不闻,脚步没有停下,只是往前走。
直到那声音又喊了一遍,“说的是你们,一高一矮的那两个。”
见混不过去了,这时候尹秀才偷偷示意海东青停下步伐,两人仍然背对着发出声音的方向,并不转过头去。
尹秀颇有些惊讶,他虽然一路上走的轻快,追赶前头的队伍,但也不至于疏忽了对环境的观察,可这两个人确实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们的背后,来无影去无踪。
“嗬……”
海东青吐出一口白气,眼睛向左转一圈,眯缝起来,然后又向右转了一圈,询问尹秀要不要动手,把这两个人也做掉。
“你当我是天生杀人狂啊?”
尹秀翻了个白眼,眼下那大队的军队就在前头,他即便动手速度再快,恐怕也不能做到无声无息,不叫人发现。
而且从脚步来听,背后那两人似乎也并不同先前的士兵一样软弱,或许更强一些。
于是尹秀示意她先别着急,然后慢慢转过头去。
果然那两人的穿着跟普通的兵士并不一样,穿着黑色的马褂,挎着弯刀,背上还背着火枪。
他们胸口并没有一个大大的“卒”字,看起来像是伍长,或者说少尉一样的官职。
“对,说的就是你们两个。”
其中一个伍长走上来,瞄了一眼还“懵懵懂懂”的尹秀,冲他粗声粗气问道:“口令!”
口令?
海东青心里不由地揪紧一下,他们哪里知道口令是什么东西,只是随便套了一套衣服就混过来了,这时候被这样一问,顿时就难倒了。
于是海东青将袖子抖了抖,偷偷将短刀握在手心里,准备动手。
“放个水要这么久,你们是不是遇到什么古怪了?”
带兵的伍长一手扶在刀上,用眼睛狐疑地扫过尹秀和海东青的脸上。
然而尹秀却是十分淡定地又重复了一遍那伍长的话,“您是说口令?”
伍长叹了口气,最近这些头脑和耳朵都不太灵光的兵士他已见过太多了,这些人原本或许就不聪明,在进山之后经历过连续的苦战,更是有些反应迟钝了。
他只能重复一遍,“对,口令!”
尹秀听罢,立即朗声道:“大雄,何时跑进来的?是了,我也爱你,上次有狗咬我,幸好我流鼻涕,还未介绍,这是我的恶狗波仔……”
“好了好了,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伍长瞪了尹秀一眼,又问海东青:“你呢,暗号?”
“除了口令,还有暗号!?”
海东青瞪大了眼睛,一时之间不敢相信。
然而尹秀又偷偷掐了她一把,适时地把她从疑惑和恍惚中拉了回来。
于是海东青也学着尹秀的样子,大声道:“地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
阿秋!
尹秀故意打了个喷嚏,吐出许多唾沫沫子来,惊得两个伍长都往后退了几步,用袖子连连在空中遮挡,摆手。
“你找死啊?”
尹秀趁这时候又低声提醒海东青道:“你刚才念的是天地会的接头暗号!”
“我以为什么都可以的。”
海东青这时候也反应过来,惊出一身冷汗。
“你再离谱也要有个度,就是说几句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都好啊!”
“那你刚才念的那一大通又是什么!?”
还未等尹秀反驳,那两个伍长又走上前来,死死盯着海东青。
“小子,刚才说暗号,你的暗号是什么?我没听清。”
海东青这次已有了准备,在尹秀眼神的催促下,她缓缓开口。
“打南边来了个喇嘛,手里提拉着五斤鳎目,打北边来了个哑巴,腰里别着个喇叭,南边提拉鳎目的喇嘛,要拿鳎目换北边儿别喇叭的哑巴的喇叭,北边……”
“停停停!”
两个伍长几乎是同时制止她,“停!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听都没听过,喇嘛哑巴的,跟绕口令似的,等等,你刚才念的是绕口令吗?”
其中一个伍长已将刀轻轻推出来一寸。
然而海东青却是淡然道:“如果是绕口令的话,我又怎么可能念地如此顺口?”
“好像也是。”
说着两个伍长又各自神色古怪地瞥了他们一眼,转过身去凑在一起讨论。
“他们讲的东西,好像既跟口令,也跟暗语扯不上关系,好像是随口编的,又好像是从哪里看到的,这时候现背出来搪塞我们的。”
“我看也像是随口编的,可具体的口令和暗号,你记起来了吗?”
“你当我是什么人?那么长一串,谁记得住?你知道我们一向是不讲这些的,认衣不认人的。”
“既然如此的话,他们又说的如此的流畅,确定,连想都不用想一下,也许他们并没有说谎呢?”
“我也这样觉得。”
于是两个伍长又转过头来,冲尹秀和海东青怒目道:“以后放水给我憋着,憋不住就拉裤子里,再擅自掉队,影响我们去跟肃亲王会合,小心我把你们的脑袋摘下来!”
“是!”
尹秀和海东青转过身去,小跑着往队伍跑去。
海东青终于长舒一口气,擦了一把脸上的汗。
“你刚才背的东西是什么来着?”她问道。
“《水虎》里的一段台词而已。”
尹秀咧嘴,“随口背的,你呢?你什么时候学了一套绕口令出来?”
“这是辽东小孩子都会背几句的。”
海东青也有了微笑,“小时候那些走街串巷的艺人是不会到我们村子里来的,因为嫌它远,也嫌它穷,所以一近年市,初一初二的时候,我们就跑好远一段路,到镇上去听那些艺人卖艺,表演。
我们自然是没钱的,既买不起东西,小孩子又充不了什么人场,还吵闹。
经常演一半叫那些艺人给哄走,不叫我们看了。
所以什么喷火啊,变戏法什么的都没看着,就记住了这一段绕口令而已。”
“那还真是有趣。”
“有趣归有趣,但也确实穷苦啊,穷苦到连小孩子都知道自己穷,因而不敢奢望些什么。”
“嗨,所以有些人童年时候穷苦,长大了便难免有些缺失,因而要加倍弥补回来。”
“你说你自己啊?”海东青瞥了他一眼。
“我?”
尹秀有些不敢置信,“我又童年时候缺乏什么了,以至于现在要抓紧弥补的?”
“我怀疑你是喝奶粉长大的,不然为什么老是色眯眯地盯着马小玉的……”
海东青说不下去,只是双手在胸前做了个托起的动作。
“你当我是什么人?”
尹秀正要反驳的时候,两人已渐渐离队伍近了。
而在他们的后头,那两个伍长似乎没有跟上来的意思,他们应该是在最后收集走散的兵士的。
靠近了队伍,尹秀也渐渐闻到了强烈的血腥味和药草的味道。
看来这一队士卒里不少人带上了伤,似乎是经历过一场苦战。
尹秀他们加入队伍,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走在他们前头的那两个士兵甚至连回头看他们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只是低着头闷声走路。
这支队伍士气低沉,人人疲惫,好像吃了一场败仗,正要去往某个指定的地方重新编组。
然而再结合之前他们遇见拓跋文武时对方的样子,只能说也许这场恶战消耗了双方太多的力量,以至于两边看起来都像是战败的一方,不存在什么胜利者,或者谁有大优势这种说法。
或许有时候战争就是这样的残酷,身在最前线的这些人面对着死亡和恐惧,筋疲力尽,即便赢了也仍旧被梦魇缠身,丝毫没有喜悦。
然而获胜者却是坐在营帐里的羽扇纶巾,弹冠相庆的人。
尹秀和海东青跟着这只沉默的队伍在各种崎岖,狭窄的通道和路径上往前走。
看来粘杆处的大内高手行动迅速,神通广大,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用令旗和标识物确定好了方向和位置,叫每只队伍都能准确知道自己在哪里,又正在往哪里去。
如此行走了大概两个多小时,尹秀他们所在的军队由于另一队看来也是垂头丧气的兵士会合,混在一起。
士兵的人数成倍增加了,也叫路上的声响越发的大,叫海东青只感觉每一下都踏在她的心头上,不免叫她紧张。
然而在这种境况下,她不能说话了,因为尹秀和她正走在队伍的中间,前后左右都是人,所有人都只是沉默地前进着,偶尔发出几声呻吟,再无别的。
他们要是发出了声音,只怕立刻就会被周围的兵士发现异常。
于是海东青便再次试图用眼神跟尹秀交流,将眼珠子向上向下各点了两下,然后向左转半周,又暗暗瞥了一眼领头人的方向,最后才向尹秀投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表示这是一个疑问句。
“……”
尹秀只是将眼白翻到天上去,以此回应了海东青这动作颇多,意义复杂的问话。
就在海东青试图继续用眼神发问的时候,黑暗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嗡鸣声。
海东青对这声响十分的熟悉,那是箭矢在空中飞行时,箭羽摩擦空气所发出的特殊声响。
她立刻拉住尹秀,下一秒,数十只箭矢穿透黑暗,落向士兵之中。
是白莲教来袭了!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士兵的行列里已出现了此起彼伏的惨叫,不少人中箭,或是一命呜呼,或是躺在那里,惨叫,呻吟着。
其余的则是惊恐的喊叫声,还有火枪被取下,拉开扳机的声音。
随后在长官的呵斥下,士兵们举枪,朝着也不知道藏身在何处,黑暗中的敌人扣动扳机,火药爆鸣的声响折磨着众人的耳朵,烟雾又将他们的视线遮蔽。
对方这时候或许已集体逃开,又或者躲避在哪个掩体后面。
所以一轮开火后,除了对面黑暗中响起一些石子碎落的声响,迸发出火星子以外,似乎并没有打中任何人。
然而没人在乎状况如何,也不关心有没有确实地击中敌人。
他们只是连续地装填,开火,用如雷鸣般的声响和闪耀的火光来掩饰自己心中的恐惧。
这时候领头的军官已经要求众人把光源熄灭,不要暴露自己的位置。
然而枪口开火时的闪烁的火光,又成了最好的指示物,好像夏夜里的萤火虫一样亮眼。
于是不久后,第二轮箭矢呼啸着落下,有如暴雨。
又有几个士兵中箭,发出惨叫后倒在地上,挣扎着,蠕动着,渐渐不再动弹。
尹秀伸手,将射向海东青面门的一箭折断,又回转过身体,将另一支箭在空中踢落。
随后他带着海东青往队伍的后头跑去。
这时候所有人不是在还击,便是在寻找掩体,少有人注意到他们的行动。
于是在跑出去几步之后,尹秀和海东青滑入一处石头堆成的沟壑后面。
几乎是刚一趴下,又有几只羽箭擦过他们头顶,落在了石头上,崩断出木屑来。
“是白莲教吗?”海东青仍然不太确定。
“除了白莲教还有谁?”
尹秀倒是十分地肯定,“如今就是绿林好汉都想办法搞两只枪了,就只有白莲教还在用弓箭这些玩意儿。
偏偏他们又射的很准,距离也远,比官军手里的烧火棍好用多了。”
“我也一向都认为弓箭是比火枪要强的。”海东青肯定道。
他们正要说话时,突然在尹秀的头顶传出一阵摩擦的声响,随后一个士兵从石头上落下,头着地重重砸在尹秀面前的地上。
尹秀和海东青吓了一跳,死死地盯着他。
过了半晌,那个士兵好像没死,摸了摸脖子坐起来,长出一口气。
看见同僚,他心里更加的放心了,露出嘴里的两颗黄牙,笑了起来。
“嚯,我差点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了,这可不能够啊,辽东的娘们儿我还未玩够呢。”
话音刚落,海东青手心一翻,一柄匕首刺入那士兵的脖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