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大年三十。
还没有天亮,就听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轰隆隆的响成一片,那是河那边在团年。
他们大年三十最重视的是早上那一顿,从凌晨四五点就开始了,那个时候天都还没亮。
这边重视的是中午那一顿,现在还没到表现的时候。
早上起来吃过饭后,时间就到了八点多,然后一家人开始干活了。
准备大年三十中午的那一顿饭。
两个老的去厨房整理食材去了。
严鑫和白小玲的任务就是把对联贴起来,把福字也挂起来。
还买了两个大红灯笼,也都挂在了大门口。
就连鸡笼都给贴了个六畜兴旺的春联。
做完这些,然后又拍了几张照片,他们再去厨房帮忙。
洗菜的洗菜,切菜的切菜,烧火的烧火。
严鑫亲自掌勺做了几个菜,其余的就是吴秀红来做的。
都端过去,一共是十二道菜,基本上都是硬菜,看着挺丰盛的。
严爸就忍不住感慨,这生活太好了一点。
现在四个人一起过年,热闹了很多,一户人家也终于有一个家庭的样子了。
只是有那么一件尴尬的事情。
按照惯例,吃年饭之前是先要祭拜祖先,让亡人先用。
他们这里给亡人摆上了三碗饭,碗上都放了快子,旁边还各放着一杯酒。
供的是严鑫的爷爷奶奶还有他妈。
而现在供在神龛上的遗像,就是严鑫他妈。
只是供饭也就算了,可开饭之前还要对着遗像跪拜。
——这边的风俗一贯就是这样的,今天他们这么做,当然也是正常的。
可是,今年在这里过年的,不只是严家父子俩,还有吴秀红和她女儿。
而这两个新成员,和严鑫他妈又没有任何关系。
参与到这个仪式中去,很有一些奇怪。
但不参与到这个仪式中去,又显得自己是个外人。
开始严家父子二人也没有想到这一点,就是按照往年的习惯办。
等父子俩都祭拜完,看到那一对母女在那里有些尴尬,这才想到这个。
他们是组合家庭。
他们也是第一次组合家庭,没有相关的经验,不知道遇到这样的情况应该怎么办。
犹豫了一下,吴秀红还是推了一下女儿:
“小玲,你也过去拜一下。”
白小玲看了看神龛中供的遗像,又看了看她妈,再看了看严家父子二人。
最后还是跪下去给那遗像磕了几个头。
心里想着:“就当是给未来的婆婆磕头吧,这个也是应该的……”
这么一想,心气倒是顺了一些。
只是想到她妈那处境,心里多少还是有那么一点不平——“女人太尴尬了,都没个自己的祖宗,只能去祭拜别人的祖宗。”
鉴于大环境如此,
吴秀红的这一举动,表现出来的就是识大体,不去计较那些虚无的名分,不跟亡人去争,让严家父子二人对她都有一些感念。
放了鞭炮,然后吃年饭。
这一天天气还可,按照往年的惯例,只要不是下雨,大年三十吃完年饭后是要去上坟的。
严家前面几年都是去给严鑫他妈上坟。
可是,现在严家父子都不好意思提这个要求了。
他们两个去当然没问题,但剩下这一对母
女身份尴尬,是去还是不去呢?
之前人家已经让了一步,他们还要提出这样的要求,显得好像有那么一点欺人太甚了。
——虽然他们主观上并没有欺负人的意思。
倒是吴秀红主动的提起了这件事情,让他们吃完饭后就上山去祭拜。
至于她,当然是留下来收拾碗快,就不陪着一起去了。
还问了一声白小玲是留下来帮她洗碗还是跟着他们爷儿俩上坟去。
这是给她一个做主的机会。
至于她的亡夫,也就是白小玲的亲爸,那就不要去想了。
已经来到这个家里了,还要去祭拜前夫,那多少有点说不过去。
也不是说不可以这么做,但这么做显然就是不给现在的夫家面子。
才嫁过来一两个月,她需要做的是让这个组合家庭更加的融洽,而不是让这个家庭更分裂。
过年不能如此,清明也照样不能如此。
亡夫那边,就只能让白家的兄弟去祭拜了。
——谁叫他们把田地和房子都收走了呢?从道理上来讲,也该是他们的事了。
吴秀红这么想着。
白小玲想了一下,笑着说道:“我还是跟着咱爸和咱哥一起去吧。”
她想的是这样能够拉近严鑫和她的关系,那么出去一趟也挺好的,虽然祭拜的是一个不认识的而且跟自己完全没关系的人,但是能够让他们的关系更融洽,为什么不做呢?
吴秀红微笑道:“那也好,出去走一走也是好的,还能帮一下忙。”
吃完饭后,严家父子和白小玲就带着鞭炮香烛纸钱这些东西出门了。
而吴秀红则是一个人留在家里收拾碗快。
在他们都走后,吴秀红看着神龛里面严鑫他妈的遗像,看了良久,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低声说了一句:
“真羡慕你,养了一个好儿子。”
等他们上坟回来的时候,时间也才下午两点多。
这个时候,吴秀红正在外面和邻居聊天。
现在严家有了四个人在一起过年,比往年要热闹了很多。
可是邻居家几个出去打工的儿子都回家了,年纪大的两个还有老婆孩子,也都在家过年,加在一起有十来号人,就更加热闹了。
吴秀红羡慕邻居家的热闹,邻居却说:
“你们家才好,子女都能干,现在人是不多,再过几年,儿子女儿都成家了,再添上孩子,那也会热闹起来。”
吴秀红笑了笑,心里却想着:
“等我女儿长大了,嫁了人,那就是别人家的媳妇,过年也只会在别人家过年,就算是生了孩子,也只是在别人家热闹。”
这么想着心里多少有那么一点过不去。
这是一个组合家庭。
严鑫虽然是一个好孩子,也没把她当外人,但终究不是她的亲生儿子。
以后严鑫娶了媳妇,生了孩子,那也跟她没有什么关系。
但是她这个做后妈的,要做好这个后妈,就得认认真真的帮着继子带孩子,甚至要伺候着儿媳妇坐月子。
辛辛苦苦伺候的是跟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
而亲生的女儿,女儿的孩子,跟她有着血缘关系的人,却是她不能去照顾的人。
最亲的人要远去天边,自己却只能像一个外人一样在这个家里。
不合情,但道理就是这个道理。
为了更好的融入到这个家庭,她甚至还想过要不要再生一个。
这种可能并不是没有,她现在也才四十多岁。
能给严家生一个孩子,那才算是真正的融入了。
但是后来了解了一下,她这个年龄生孩子风险太大了。
而且万一生的不是儿子,而是一个女儿,那不也差不多吗?
终归还是要嫁出去的,不能算是严家的人。
那等到百年之后,她还是跑不了一个外人的身份。
这么一想,还真的挺有一些悲哀。
心里免不了就有那么一个妄想——“要是小玲能够和严鑫在一起,那该多好啊?”
如果是这样的话,女儿就不用外嫁,既是她女儿,也是她儿媳妇。
生下的孩子即是她外孙,也是她孙子。
跟她也有着血缘关系。
这才是真正真正的一家人啊!
可是太可惜了,严鑫已经有对象了。
这让她很郁闷。
——平日里也没有那么多愁善感,就是在大过年的,因为一个祭拜的问题,突然就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外人,生出了这一些想法。
组合家庭就是有那么的尴尬。
但是,为了避免那些尴尬而选择一个人独扛,直面残酷的现实,那也太难了。
这些年一路走过来有多艰难她清楚得很,让她再走一遍,她没有那个勇气了。
嫁过来后,生活条件确实得到了很大的改善,而且也不用那么担心女儿的问题了。
严爸没了以后自己这个外人会落到一个什么样的处境,她不知道。
但至少严爸还在,她就能活得很好,受到照顾,也会受到尊重。
这样也就值了。
比一个人苦苦的扛着要好一些。
她最为担心的是她的女儿。
可是她真的帮不了她女儿什么。
她跟严爸一样,虽然还活在这个时代,但已经是这个时代的落伍者。
最多能够保证女儿在家里不会饿死,别的都没有办法保证。
带着女儿嫁到严家来,有严鑫的帮助,女儿马上就找到了一份好工作,一个多月赚的钱比她一年赚到的钱还要多。
对严鑫只是一句话的事,女儿的命运都得到了改变。
这更印证了她嫁过来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严家就是来解救她和她女儿的。
对此,她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
如果一定要抱怨,也只能抱怨自己的命不好,第一段婚姻没有遇上那么好的人家,只遇上了一个短命的男人。
她没有做错什么。
严家也没有做任何对不住她的事情。
现在身份有一些尴尬,那纯纯的是命运的安排,怪不了任何人。
心里有那么一点幽怨,但也藏着没有表现出来。
见严爸带着两个小的回来,她脸上又露出了笑容,问他们: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辛苦了吧。”
她注意到,白小玲和严鑫还拉着手,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就算这两个小的走不到一起,但是兄妹感情好了,那也是很好的事情。
有那么一个有本事的哥哥,她女儿以后就吃不了亏。
就算吃了亏,也有人帮着找回场子。
这才是最让她安心的事情。
白小玲笑着回答:“也不是很辛苦,就是上山的那一段路挺累的,我差点就爬不上去了。”
其实山并不高,爬上去也不怎么累,但她就得这么说。
因为上山的时候,她就借口自己累了,气喘吁吁的说怎么都爬不动了,然后就趁着这个机会让严鑫拉
她,牵手成功。
有了这一个先例,后面下山还是和严鑫牵手,也就显得很自然了。
——其实严鑫是很想拒绝的,他觉得这样不大好,让别人看到了也不好。
可是,大过年的,这么一个跟自己家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放着亲爸的坟不祭拜,来给他妈上坟,还累得迈不动脚步了,提出要求让他拉一下,这个时候真的没法拒绝。
要拒绝那就太不是人了。
既然有了那么一次,接下来还要牵手,也就没有那么排斥了。
——事实上他也不可能在白小玲抓住他的手跟他牵手的时候把人家的手给甩开。
那会很伤自尊的。
扩散一下,甚至还会引起这个组合家庭的分裂。
所以他只能继续接受。
心中其实有那么一点不安——他担心吴秀红看到后会生气,会觉得他要拐走她女儿。
但还好,没有发生那样的事情。
吴秀红看到了他们手牵着手,脸上还是带着笑,没有表露出任何的一丝责怪来。
安心之余,又是惭愧,想着:“还是我太龌龊了,老想着那些有的没的。正常的兄妹之间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她们把我当做一家人,所以就觉得这样挺正常的,而我觉得这样不好,是我自己不对,把她们当做外人了。唉,惭愧!”
到了家,兄妹俩倒也不用再手牵着手了。
下午没有别的活动,晚饭也只是吃中午剩下的菜,煮一点饭就是了,也没有什么好忙碌的。
所以下午他们四个人就没做别的事情,在一楼堂屋里面摆了一张小圆桌,下面再放着一个煤炉子,然后在桌子上铺上一张毛毯,四个人围起来坐在桌边打起了百分。
这个地方就有着这样的习惯,到了春节期间,家家户户打牌。
大部分都是自家人打牌,输赢都在自己家里,那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更多的是娱乐。
还有少部分就是跟别人家的人一起打牌,这个性质就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不过到了后面,这样的风俗习惯就渐渐的没了,自家人聚在一起打牌的少了,一大家子人在家里也就是玩玩手机,要不就聊聊天。
那些牌瘾大的,就去棋牌室打牌,老板会抽水,但是也会给他们提供吃的,大家各取所需。
现在手机还没有那么好玩,甚至有手机的人都不是那么多,大年三十的下午也没有什么好电视可以看,所以打牌才是主流。
严家以前就是那样子的。
严鑫几岁的时候就学会打牌了。
只是后面这个家里只剩下了父子二人,而且那时候关系还不怎么好,就没有了这样的传统。
现在一家四口人,其乐融融的,正好拾起旧传统来。
一直打到了晚上六点左右。
三个多小时里面,严鑫输了一千多块钱。
打得不大,就是他一个人输。
其余三个都赢了。
赢得最多的就是白小玲。
打牌这种东西,当一个人想赢的时候未必能赢,但是想输的时候,那是肯定能输的。
严鑫可不想家里的人因为输了钱而心情不好,影响到过年的情绪。
所以他很多时候都会故意的输。
一千多块钱,一大半都被白小玲给赢走了。
这不是严鑫定向输给她的,主要是她的技巧确实要高一些。
年轻人脑子本来就要活泛一些。
如果不是严鑫故意放水,白小玲可能会赢,但两个老的肯定会输,而且还会输不少。
晚上吃完饭后,也才七点多,春晚还没有开始,天已经黑了。
外面在放着烟花,虽然每家放的烟花都不多,但是这家放完那家又放,那噼里啪啦的声音都没断过,夜空一次又一次的被点亮。
严鑫和白小玲也拿了一些烟花礼炮出去放。
买了1多块钱的烟花爆竹,就是用在这个春节的。
大年三十都不放,那别的时候就更没有放的必要了。
放了几个烟花,还拍了照片和视频,然后就进去了。
一家人都在一楼的主卧看电视,小桌子搬过去了,煤炉子也放在了下面,在白小玲的提议下,一边开着电视,一边继续打牌。
桌子上面还放着两个果盘,里面放着各种吃的,另外还有橙汁和可乐。
想吃就可以吃,想喝就可以喝。
这一个晚上,他们打牌打到了凌晨一点多,这才收场。
在零点的时候,严鑫和白小玲还出去放了一回鞭炮。
那个叫封财门,就得这个点放。
他们出去的时候,外面轰隆隆的,家家户户都在这个点放鞭炮,已经成了一片鞭炮的海洋。
这一个晚上,打牌的时间更长,严鑫输得更多,又输了两千多块钱。
大半又进了白小玲的口袋,把她高兴得不要不要的。
严鑫虽然输了钱,但家人都开心,他自然也开心,比他赢了钱还要开心。
这一年春晚放了一些什么节目,他们都没怎么有印象。
但是在他们的印象中,今年这一个除夕夜,是这些年过得最热闹的一个除夕夜,也是这几年唯一一个像在过年的除夕。
前面几年,每一年过年都是冷冷清清的。
可不只是严家是这个样子,白家也是这个样子。
两个不幸的家庭,到这一天,终于也有了幸福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