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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玄机(二)
    轻盈的“巡游者”在海王星塔完成了第一次光轨交接,加速到光速百分之二十,这个速度被称之为“二十节怪物”,是法条限定除试验飞船外太阳系内所有飞船奔驰的极限了。星际战舰、太空巴士和货运飞船拖上一根光轨,极限加速也能达到二十节,但那不过是为极端情况预备的加速空间,实际上它们大多仍日复一日用十节速度行进。“巡游者”是另类,一开始就是为飞出太阳系量身定做的,每个试飞员都知道“二十节”法条,但我们也心知肚明,“能飞多快就飞多快吧!”任何从心所欲纵横驰骋都招人嫉妒,人世间,最快的速度不是一艘飞船究竟能跑多快,只要比旁边人的快,就是真的快。对我们试飞员来说二十节仍然太慢,但事情总是两难,真要加速到了三十节,飞船结构开始变得极不稳定不说,仅应对“魔幻时空”对驾驶舱里的人每条神经都是极限的挑战。迫进三十节速度,经过的时空就进入极度扭曲,视窗前方永远是让人睁不开眼的“极光”,脑袋后面则永远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能驾驭“三十节魔鬼”的人少之又少。“前哨”魔城库房里,很多“巡游者”从没尝过“三十节”的滋味。怪不得索伦一直朝三位将军嘀咕,“找不到好水手永远是最头疼的事。”当家人说得没错,摔掉几架“巡游者”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有人敢跑出超限的速度才是他最想要的。

    我的宇航服比父亲出塔漫步穿的太空服轻便的多,面料超薄,舒适地贴合在身上。其实,面料里头才大有讲究,密实的纤维里充斥着超级计算“神经线”,时时感应我身体内外的一切变化,再转换成数据上转到我面前光屏里。这趟是自动驾驶,我自由地“沦陷”在驾驶靠背曲线里,注视着视窗下主屏翻滚的数据波涛,这是试飞员行事的第一准则:拿捏住即时状态。视窗下并排三个屏,中央主屏右手边的屏可以调出外太空真情实景,得戴上护目镜才能盯着看;左手边的屏呈现全数字模拟校正景象,可以直视。很明显,左手光屏上显示的是飞船前方两只“大乌贼眼”摄录的不间断景象剪辑,连续播放时自动忽略掉了很多细节,但我还是可以在脑海中将抹掉的实景碎片一一拼接起来,然后,再狠心下心来忽略掉那些不重要的细节。一名优秀的试飞员必须会用头脑复原可能被超级计算忽略却又或许极重要的片断,作出二次判断。“剪辑”呈现只提高效率,在速度和效率之间,人只能选择更高的效率,否则拖拖沓沓,永远无法与超高速和超时空对抗。超级计算有自己的一定之规,时空万物遵从造物主的“神谕”,它俩各有各的算法套路,只要双方某一方不单骑突进,不在某个意外的时间和空间拉出某个意外的“拐点”,两者大多数时候能互相藕合,彼此印证,毫不违和,相安无事。

    只有一个我、一艘“巡游者”经历着同一个时空,只有一个连续真实的数据被即时刻录在飞船的超级存储器里,但试飞员必须明白,“剪辑”之后的可以直视的画面里充盈着察觉不出的“不连续”,由此,时间和空间亦真亦幻。真实和虚幻,全由人的直觉居中判断,唯一要警惕的是百年甚至千年一遇的“拐点”。虽然对我这个平凡的上尉来说,百年千年一遇基本都等于零,可只要觉得有必要,我仍时不时用口令或者干脆一声不吭地手动触键回放几幕光屏分捡过的数据。“小心驶得万年船”,对超级计算“剪辑”过的再“剪辑”,才能时刻保持警觉,用心感应到造物之神与“巡游者神计算”双方步点都踩在一个节奏上,这是驾驭“魔鬼速度”的秘诀。

    经过三昼夜不间断飞行,第四天黎明时分,我眺望到了波特郡北面怀特群山,就要到家了。在怀特主峰的雪线边界上,古老的沃兹城堡经历了三千多年的沧桑磨砺,依旧顽强矗立在高山之地,几易其主,幸运不死。我曾祖老泊特还年青那会儿,城堡所有权归利益联盟所有,等到后来被封为爵士时,联盟动议决定将这座城堡一并褒奖给了他,从此,泊特家族有了一个新家。

    高山之巅,积雪皑皑,跳出三界,气息清冽;之下有雪松挺拔,老树苍翠。好一个地球上远离喧嚣的纯净之地。

    在冷兵器时代,这里是北方冰雪之国狩猎一族进攻南方黄金海岸富人王族最快捷的通道,这座大城堡见证了一次又一次酷烈战争,在人类命运起伏悲喜的无数转折中侥幸幸存了下来。命运里总有些说不清的东西,幸福和不幸总是有来有往,它们永远是邻居。在这片圣洁之地,稀薄空气过滤掉了大部分细菌,身患顽症的小妹在圣山呵护下坚强地活着,她活得比同样不幸的生命时间长很多很多,连医生都开始不敢相信这个奇迹了。在“大医基金”开办的各大医院里,医生们互相谈论泊特小姐的神话案例,传到围墙外面,更多人口口相传,让一个人间奇迹变得如同童话和神迹般不可思议。在终年不化雪线上,小妹每天与生死一线之隔,但死神始终没有跨过皑皑雪地上的白线,亡灵们躲在黑暗森林里伺机而动,它们感觉到有一丝恐惧,觉得世上存在不化的积雪本身就暗藏玄机,而“小仙女”恰好就踩在一线充满玄机的边界上。死神游离不定,给了小妹机会,她在天地互接的高处将天真活泼与雪花高洁融合一体,如同快乐的“森林仙子”,没有恐惧,没有悲伤,没有绝望。

    回家路上,我始终保持二十节速度。在一趟私人旅行里,我情愿与“怪物”嬉戏,也没必要招惹“三十节魔鬼”。昨夜,朦胧之间,不知什么时候,我在驾驶座的怀抱里甜甜地睡着了。魔鬼却前来探望,它披着蓬松的黑袍,悄悄溜进我的梦乡。酣眠中,我陡然一惊,魔鬼已然飘落在前舱视窗下的操纵台上,掀开头套,露出苍白的真容,“泊特上尉,你我总在超高速里对抗,尽管不分胜负,可我很敬佩你的胆量。今天我来看看你,你该不会害怕吧?”

    “滚出我的飞船!”依稀记得,我在梦中大吼,“如果你真想比试,我可以马上将速度拉到三十节,让我们跑起来,看看究竟谁怕谁!”

    “‘光速小子’,不要吼我。你平时看不到我,我可无时无刻不盯着你呢。”

    我挣扎着想醒过来,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知道为什么你打不败我吗?告诉你,我有九个分形。此时,另外八个就在怀特雪峰的雪线下,它们中有几个蹲在树根上,有几个正抱着黑松树杆往上爬,其中有一个家伙这会儿已爬到树梢上,时准备一跃而起,凌空跳过‘积雪线’,跃上沃兹城堡。不用我说,你肯定知道我们要干啥了。”

    我浑身发抖,胸口发闷;我想呼喊,就是叫不出声来。如果此时超级计算伸手拉我一把,我就能从梦魇中挣脱,可“神计算”尽管已经搭到了加速的脉搏,依然没有向我伸出“感情的援手”。

    趁我没醒,魔鬼停顿了一下,回头朝漆黑的视窗外看了看。我纳闷,“它是在窥伺八个分形伙伴吗?造物之神啊,人如何能洞彻魔鬼的心?”可我有一颗试飞员的“大心脏”,凭借训练有素,我很快稳住了心神,朦朦胧胧听见它轻轻叹息,“万年不化的雪线还真有点吓鬼。”我心定下来,它们还没得手。

    魔鬼回头,嘴唇里呲出两颗野猪一样弯曲的獠牙,“你在祈求天使吗?”

    我不吱声。

    “噢,纯洁的天使啊,因为妒忌,女神正是假借你手,将神箭射向一位无辜的后母,先让她抓狂,最后害死了特洛曾王国英俊的王子。”

    “你这是蛊惑。那只是一万年前天犬星由来的传说。”我差点被激怒了。

    “小子,那让我来告诉你什么是真实吧。真正的快不是你追着我,我撵着你。想想吧,此时我们就此别过,你奔向地球,我奔向‘冥王’,我俩合在一起的速度顿时变成了六十节,不是嘛?”

    “诡辩。你们哪里知道?道不同不相与谋。”我异常平静。

    魔鬼的把戏被我戳穿,它咬了咬苍白的嘴唇,眦了眦中间只有一个小黑点的白眼球,恼羞成怒,戴上头罩,趚地从视窗钻了出去。它没有马上飞走,而是背对着我,靠在透明的窗罩上,投下幕布般的黑影,“巡游者”机敏地用“乌贼大眼”向我传递外面的动静,侧耳倾听,这个仍不死心的家伙居然哼哼唧唧在唱歌:

    “看不见我,你只能假装沉默。

    来吧,不要说话,让我们合作,跑得更快,

    只要,你在那头,悄悄告诉我你的消息;

    我在这头,也告诉你我的故事。

    沉默的人能看见魔鬼,喋喋不休者将被反噬;

    怕死的死得最快,奋勇者永远无敌。

    哎,我九个分形都喜欢你,因为你让我们无所遁形,四处躲藏,

    知道我们在哪里吗?

    在树根,在枝杈,在山巅,在悬崖,在地狱,在天边,……,

    还是告诉你吧,我们在宇宙的每个‘拐点’处等你。”

    蝙蝠一样的黑影飘走了。我猛地一使劲,在驾驶椅上翻了个身,醒了过来。

    窗外,天正放亮,五彩霞光从东方天际万箭齐发,怀特雪峰披上了彤红的大氅;光芒和晨雾穿行交接,轮流驻守这片时空,光明登上舞台,主宰山峦大地,天地焕然一新,……。我揉揉眼睛,兴奋地一把拉住地球母亲的引力,一圈一圈,环绕减速,最后穿越大气层,奔向家园和亲人。

    “巡游者”在城堡正门前轻巧落地。老管家杰克和女管家瑞秋迎了出来,我与他们一一拥抱,大步进得门去,先在走廊封闭的气闸里从头到脚吹过了空气喷淋,另一侧的门才自动打开。这套程序是飞船对接步骤的翻版,城堡内的空气封闭循环,用“看不见的手”时刻保障小妹的健康。过了门厅,进入客厅,厅的两边有旋梯,居中高墙上面挂着曾祖的肖像。油画尺幅很大,在画中,曾祖似真人一般。那时,他大约五十出头的年纪,很明显,曾祖承袭了家族典型的波特郡人特征,略显突出的额头和倒置的梯形的下巴合成有梭有角的面庞,碧蓝眼睛,金色头发,两鬓是纠缠的络腮胡须。画像里,他胡子剃得光光的,面色清冽,眼神充满不屈的智慧。一身深黑色礼服让他显得更加高冷英俊,领口系着的粉色领结,透露出家人才能触摸得到亲情暖意。稍远一点望去,曾祖整个人端坐在一张松木靠背椅里,脊背挺直,十指交叠放在一根拄在在两脚之间的黑木手杖柄上,双手骨节轮廓清晰,杖杆笔直,杖头抵地,和他的双肩构成稳定的三角支撑,恰如“能量塔”生来稳重的圆锥结构一样,都满满承载着人类的信心和尊严。客厅上檐,是一排挑出的木制回廊,廊道将高大的客厅分割成两层,厅内左右各有一架松木旋梯对称盘桓而上,由此进入城堡二层空间。二精致的廊道一州,错落悬挂着的家族前辈们的画像,每次我走过,感觉如徜徉在时光倒流的印象里,我能看到曾祖的曾祖和曾祖母的曾祖母,……。最后,在廊道东头,跳出时光隧道,就是父亲书房大门了,门口,挂着那幅我们欢乐一家的油画,一家四口围坐在城堡外积雪的草坪上,母亲抱着才一周岁的小妹,那时我十岁,穿着和曾祖一样的黑礼服正襟危坐地坐在父亲母亲之间,碧蓝的眼眸里闪烁出坚毅的光芒。这是母亲的亲笔画,她用功力展现出全家人满溢的幸福,同时,又巧妙地将泊特家族全部的未来凝聚到我的眼神里,再投射出来。

    小妹从廊道的西边那头飘了出来,倚着栏杆,没往下冲,嘴角微翘着一挂上弦月,笑而不语,悄悄用手指了指父亲的书房,“城堡飞船”的指令长就在里面。父亲的书房是一个私人领地,我从“极限环岛”飞出来之后,收敛了许多顽皮,已经不习惯进去淘气烦他了。书房上面就是城堡的东角塔楼,那地界如今是小妹的“小天文台”。清晨,山峰下时不时有雕鸮的叫声,山上透出空灵的寂静。我站在客厅中央猜想,父亲此时恐怕正在自己的天地神游,我该不该现在进去?正在犹豫之间,小妹冲我努了努嘴,示意“沉默爵士”已经等我很久了。我疾步上楼,走过走廊,推开书房门。房子中间,是那张冷杉木拼接成的大木桌,经过升级,只须接通能量,本色杉木与镶嵌其中的超级计算共同被激活,大桌顿时就有了“数据的生命”,父亲曾经骄傲地宣称,“给他的书桌安上一对翅膀,就能像‘巡游者’一样飞起来。”从原理看,我承认他所言不假。

    隔着大桌,我看到父亲的背影。“沉默爵士”默默地站在朝南落地大窗向外瞭望,外面,陡坡上是那终年不化的一线积雪,往下,冷杉独占了一片领地,再往下是大片的黑松林,山腰一线,针叶渐渐稀疏,最后完全不见了。半山往下,温度渐升,构造出一大片阔叶林的新世界。沃滋城堡并不孤独,近邻,远朋,上下,左右,每条弯曲的山脊线上,零零星星地散布着许多独立的城堡,还有一些像城堡一样的大房子,依山顺势,搔首弄姿,古老与现代交相辉映,同中有异,异曲同工。崇尚自然渗透进当下居家建筑的每一寸肌肤,山坡上大树小树没动窝,直接长在庭院里,有些就干脆原地站在墙壁中间。拜能量和计算所赐,这俩“兄弟”齐心为建筑注入了“活力灵魂”,独立的房屋都成为了自然的一部分。固守自然的势力一枝独秀,不仅渗透进了房子,住家,还渗进了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只有像沃滋城堡这样的老房子,每一块石头仍固守古老的传统。任凭时光嬗变,往昔与新潮永远在对抗;这对抗永恒,传统与现代谁也干不掉谁。

    只要放眼远眺就知道,一切都不是空穴来风。穿过阔叶林带,在更远的平原上,波特郡都市霓裳羽衣,人人双眼放光,尽情狂欢,彻夜不眠。平地都市里另有“神庙”,其中最大的当属联盟信用交易大厦,那里面填充的不是光能量,是帝国公司的股票。人间“庙堂”能量充沛,机遇涌流,人人都能从中找到利益,找到财富,找到勇气,找到“一切皆有可能”。虽说,时不时一觉醒来,一个世界级公司说完蛋就完蛋了,人们也见怪不怪。交易大厦与超级计算一样,毫无感情。天长日久,人也变得铁石心肠,共同信奉“神庙”昭示的箴言——没有一个“完蛋”就没有更多成功。人们变得对某个落日帝国刹那间崩溃视若无物。这个时代,遍地财富,“庙堂”里的祭司们只须稍微动动手,用另一张股票替换一纸旧票,世界依然如故。与悬空在拉朗点上的“能量塔”同样神奇的是人间“神庙”永不坍塌,“大殿”里的大祭司不是别人,正是“吝啬爵士”。良知、野心和各色驿动的心在平地里本能地汇聚出欲望的大潮,“吝啬爵士”看到,扑朔迷离光影下,人类的本性没有改变,谁都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光能量安顿人心,信用值再撩拨人心,两个“爵士”,两张“王牌”,一个努力绷紧“有序”之弦,一个处心积虑制造“无序”之波。两位莫逆之交,一张一弛,配合得天衣无缝。

    沉默会传染,我就隔着大木桌站着,静静地盯着父亲的背影。沉默良久,父亲缓缓转身,眼前这位打猎好手,此刻满心狐疑。他叫门外的小妹进来,吩咐将城堡信息进出屏蔽。切断与外界的联系后,他走到大木桌边缘上,伸手触动几个键,在桌面上一帧帧放出三批“探路者”号飞船发回的最后影像。这些是绝密资料,不用问,一定是索伦给父亲的。宇宙深处,两个大家伙看上去如同注入超能量后变异的“章鱼”,蓝黑的铠甲透着幽幽的寒光,它俩一前一后,如影随行,头部一左一右也有两只巨大的“乌贼眼”,只是比“巡游者”的眼睛大太多了。这对智慧之眼无死角盯着前方,发出感知力扫描太空的一切,仅用眼神过滤些许时空里掠过的细小尘埃,就能收集到大量有价值的情报。“探路者”成为当下飞船中的王中之王不是偶然的,它们怀揣大把不为人知的绝活。除了一对“大眼睛”,每艘飞船身后还拖着十条将近十公里长的“大触须”,每条“大须”又拖曳着无数细长的“光能触须”,一旦在飞船尾巴后面像爪子一样张开,就撑开成一张捕捉能量的“天网”。光丝触须交织纵横,环环相扣,将路遇到妄想逃逸的宇宙光子和能量粒子一一捕获,消化吸收,转化成新能量。漆黑的宇宙并不真正漆黑,恒星在奕奕发光,无数光子和蜕变粒子的生命在太空中自由舞蹈,像幽灵,互相穿跃,躲避,碰撞,逃逸,……。触须“天网”每次只要捕捉到一丝光亮和一点点“幽灵粒子”,日复一日,就足够支撑“探路者”达到惊人的五十节速度,用我们称之为“半光速之神”的速度向前飞驰。飞船自带“天网”是索伦主持下获得的最值得夸耀的成果,为此,联盟几乎动员所辖全部委员会,挑出最顶级的专家入伙加盟,不仅我们的宇航公司,地月上包括父亲能源公司在内的各大科技公司,还有同为索伦私人合伙人共同号称“三个火枪手”的另两位大人物——火星投资公司的费舍爵士、军火公司的老派爵士也都加入到了这件杰作的创作中,他们争先恐后,生怕落单。只要成功,每家公司的股票一定大涨,大家都能分一杯羹。没有联合,人类大迁徙脚步走不出多远,索伦要是单打独斗早就夭折了。探索外太空的“大拼图”缺少任何某一小块别的超级公司大佬们握着的“神奇碎片”,就无法嵌合完整;如果大家真这么自私,人类恐怕现在都无法登上火星,跨越木星,索伦费尽力气好不容易立足的“冥戎双星”,今天也必定毫无生机,仍是一片凄惨荒凉之地。

    大木桌上光影旋转,两艘“探路者”号探头摇尾向前游动,仗着能量充裕,哥俩游得好好的,……,突然间,它俩就不见了,虚无的深空只剩下一片空灵。“探路者”号仿佛被从时间和空间里抹掉了。旋转横亘在父亲和我之间的镭射光影中,“虚无之神”露头,揉了揉惺忪睡眼,嘟囔了一句,“别问我,我什么也没看到,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觉得什么也没发生。”然后翻个身,它又睡着了。

    父亲问我,“飞船‘天眼’没有预警?”

    “是的,没有数据记录,没有逃逸轨迹,‘探路者’好像到了另外一个平行世界,仿佛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一样。”

    “什么样的危机让‘天眼’失灵了?”

    “父亲,本来就没有什么‘危机’。或者这样说吧,对‘探路者’而言,它可能根本就没有察觉什么危机。”我不顾他吃惊的神情,“准确地说,直到失踪前一秒,‘探路者’本身所感知的宇宙和之前感知到的没有什么两样。”

    “就像‘启明星’从暗夜消失在白昼。”父亲听出我的话大有玄机,虽然听起来拗口,他还是点头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如果危机足够大,就足以大到让‘探路者’完全不察觉。看来,这个目前我们尚且‘未知’的危机的确做到了。”

    “足够大是多大?”

    “是更大。如果说’未知’足够大的话,比‘足够大’更大的是’未知的质变’。”

    “此话怎讲?”

    “好比你对面有个人站在万丈冰崖上,你稍一转身再回头,刚才的那个人不见了。‘站在冰崖’将发生什么,属于‘未知’,人不见了属于‘未知的质变’。”

    “少来没用的。那人是掉下去了。”

    “不错,掉下去了属于‘未知’,就是事先不知道。那为什么掉下去了?就属于‘未知的质变’了。究竟是贴着悬崖刮过来一股旋风将那人吹下去了?还是脚下悬冰受重断裂,那人失足掉下去了?抑或是人脑子抽风自己跳下去了?恐怕一时半会弄不明白呢。你我现在就是这样。”

    “未知的质变?”

    “对,‘未知的质变’都发生在时空的拐点上、转角处、大裂谷和撕裂带上。”

    “有意思了。你详细说说。”

    显然,父亲觉得玄机有趣。可是,玄而又玄,本身就意味着摸不着抓不到,我拿什么出来能说得清呢?但什么都不拿点也不行,总得演示一下。我沉思了一小会儿……

    “父亲,我们假设,宇宙中有一只巨大的孵化中的‘蛹’,蛹壳内正在发生的一切都是量变,……;好吧,‘探路者’凑巧经过它,这的确是个‘巨大的未知’,蕴含巨大的风险。但那只‘蛹’只要它不动,恐怕就没事。即使从未见过这‘幺蛾子’,我们的‘探路者’用乌贼天眼’会感知得到它,超级计算就会引导飞船绕过它,或者选择干脆逃逸,脱离险境,至少保住‘命’,最不济也会向同伴发出危险信号,再将数据打包发回地球。

    另一种情况,如果,‘探路者’经过时,不巧,更准确地说是凑巧,‘蛹’正脱壳成蝶,‘巨大的未知’正在发生‘巨大的质变’,……,那恐怕‘探路者’就逃不掉了。两艘飞船来的不是时候。‘探路者’先前是第一次遇见“宇宙之蛹”,而这次直接遇到了一只“宇宙之蝶”。最要命的是,这只‘巨蝶’自己也是第一次遇到它自己。‘蝶儿’这会儿对自己尚且一无所知,甚至就连是吃素吃荤还是见什么就吃什么它都还不知道呢。‘探路者’就遇到了比“未知”更大的“未知”。只要‘未知’足够大,那‘探路者’真的什么也干不了,‘乌贼天眼’连带超级计算统统失灵,都不顶事,一切都可能发生。正如我们现在所见,‘探路者’消失了。”

    “索伦手下几位将军用‘超级天眼’将比邻星系和太阳系连线中间两光年处的宇宙深空摸了遍,什么也没发现。如果真有‘宇宙巨蛹’或蜕变中的‘巨型蝴蝶’,应该早发现了。”

    “父亲,‘蛹’和‘蝶’只是比方,一切‘巨蛹’其实都是能量奇变,一切‘巨蝶’其实都是时空奇变。这些‘奇变的点’应该距离我们很遥远,绝对不止区区两光年。我估计,“巨型蝴蝶”影响力巨大,可以穿透几百、几千甚至上万光年时空,从一个陌生星系直达银河系边缘。”

    “按你的猜想,第四批探路者上路,将会是什么结局?”

    “父亲,我不知道。”

    “我换个问法,你觉得什么才能对抗‘未知’或更大的‘未知的质变’的危机?就是你说的‘足够大’的危机。”

    “父亲,你是让我凭感觉吗?我感觉,综合直觉才能绕过危机。直觉如果不能有准备地战胜危机,至少可以下意识地躲开。在‘未知的质变’这个巨大的变故面前,直线计算直接失灵。”

    “此话怎讲?”

    “如果‘未知的质变’真的足够大,足够大的“未知先生”,会把‘错误’翻转成‘正确’,至少感觉是那么的‘正确’。超级计算操控下的‘乌贼天眼’无论多机灵,“乌贼大脑”都不能感知出正迎头赶上和将要遇到的‘正确’,其实是美丽的‘错误’。我们的‘探路者’会径直朝前走,六艘恐怕都是这样。直线计算速度越快,奔向未知之地的飞船就死的越快;没有‘直觉’帮忙,它们直线进入万劫不复。”

    “为什么‘错误’会翻转成‘正确’?”

    “不是你说的那样,父亲。宇宙里的’未知先生’心里压根就没有‘错误’或‘’正确’之分,那是我们人类武断的定义。无论多么大的‘未知’和‘未知的质变’,‘未知’就是未知,‘质变’就是质变,它们本身没有对与错,它们就是它们自己。它们不因为‘探路者’到来就有了‘对错’。问题在于,在‘未知’和‘质变’面前,超级计算不会算了,此时此刻,‘错误’翻转成了‘正确’。”

    “我们的神计算为什么‘翻转’?”

    “因为计算的内存知识不够了,‘错误’和‘正确’都一样了。怎么选都是一样的,父亲大人。

    刚才,你说‘就像启明星从暗夜消失在白昼’,不准确。恐怕应加‘永恒’——‘从永恒的暗夜消失在永恒的白昼’。”

    “永恒是多久?”

    “足够久。独立一生之外都是‘永恒’。”

    “你是说我们永远找不到‘探路者’了。”

    “恐怕是的。”

    “这就是玄机?”

    “是的。玄机可能在千万光年之外,也可能在比邻星和太阳连线的几个光年之间,也可能就在我们身边。一切时空皆蕴藏着玄机,只不过或大或小或远或近而已。”

    “展开说说。”父亲显然觉得,叫我回家是正确的。昨天他还不知道为什么非这么做,现在他明白了,可能就是当父亲的“直觉”让他这么做的吧。

    为了不让父亲失望,我总得再演示点什么才行。于是,我叫小妹走到大木桌旁,手指大桌面,“‘小仙女’,找个‘飞蛾扑火’的场面出来看看。”小妹操控神计算手到擒来,这点要求难不倒她。果然,她走上前,关闭飞船影像,再触动几个键,瞬间,大桌面上,光影腾空,盘桓出一群飞蛾在昏暗森林撞来飞去的景象,画面真实,五彩斑澜,……。小妹大展身手,把立体影像往长桌四个边缘拉伸,拉满整个木桌台面,场面实景拥有的时空倍增,一隅大自然的小步舞曲,扩展成一组大型交响乐章,让人心动。跃出边缘的景物自动消失于无形,但满桌场景足够大了,不妨碍在从中找到点玄机。

    大桌面上,一大群飞蛾成群结队,在铺满月光碎屑的森林里上下舞动,自由穿行。父亲站在虚幻森林的另一边,面前暗香疏影,溢彩流动,幽暗的幽蓝的暗红的墨绿的各异色调网住了他面庞、肩膀和身躯。他是一名好猎手,对眼下发生的不动声色,姑且冷静旁观接下一幕将发生什么。我叫小妹在森林中央燃起一堆篝火,她拂动感应键,一捧篝火窜了出来。一团神火嵌入森林空间,寂静空旷之地突然有了一个焦点。篝火越燃越旺,升腾起来,散发出热量,无死角透视黑暗森林怀抱里的每个立面,每个缝隙,每个细节,直至每个生命细胞,……,甚至能看到,朦胧湿雾里,树叶叶片上被篝火力量蒸发出了一丝水汽。热气水汽交替上升,神奇的一幕出现了,散在各处本零乱舞蹈的飞蛾们,突然在黑暗里纷纷就地悬停身形,然后调整身姿,寻找方向,全冲着篝火来了,……。一只大飞蛾毅然决然,率先抵达火光,被熊熊火舌一燎,一头栽进火堆里去了。后续的蛾子们显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灰飞烟灭的一幕,它们纷纷掉头转向,冲向篝火,奔向光明;它们在途中相遇,在追赶中碰撞,挤成一团,兴奋不已,最后,前赴后继全栽进了火堆里。夜空寂静,黑暗里,好几公里范围内的飞蛾们被吸引过来,成千上万只大大小小的蛾子密集地包围在篝火上空,脾气急燥的家伙索性直接划过一道直线,就钻到灼热火焰中去了。琐碎的月光下,森林里上演着一幕焰火与死亡的舞蹈狂欢。

    父亲沉默良久,“这是森林之神主导下献祭生命的仪式?我们的‘探路者’被无名的火神奉献给了万能的造物主了吗?”

    “不。这是说‘探路者’在足够大的‘未知’面前,跟飞蛾一样,分不清楚阳光、月光和火光。篝火本不是死亡之火,也不是重生之火;大自然不导演悲剧,也不排演喜剧。我们眼中蛾子的生死悲喜,是它们的习性造成的。”

    父亲觉得我脱口而出这番话,大约是古典话剧或古代歌剧看多了,但抛开神学和哲学,仅从科学角度重新咀嚼“悲与喜”显然别有一番味道。很明显,蛾子和很多昆虫一样,天然具有趋光趋热的本能,这和寻找食物求生的本能一样,蛾子们也不过是在寻找支撑生命热量。突然出现一大蓬篝火,无疑是巨大的惊喜,没有谁会拒绝上天赐予的意外之喜,包括熊熊火焰。但他知道,我要说的显然不是明摆在桌面上的场景,我肯定另有深意。父亲脑海中仍在寻找“拼图碎片”,还没有拼接出完整的答案,他意犹未尽,自言自语,“就这么完蛋了?”

    “不会全完蛋。”我扭头对小妹说,“召唤一群飞鸟试试。”

    小妹在森林里找到一处鸟儿憩息地,我一点头,她立即在正在酣睡的鸟群中间放出又一堆篝火,睡梦中的飞鸟被惊醒,一边吱吱报警,一边四下逃窜。有几个懵着头直窜到了火堆上空去了,狂乱的火焰毒舌猛地伸长一寸,眼看就要将它们卷嘴里,但扑闪翅膀小精灵们一声惊叫,一个急停,一个转向,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再振翅直刺暗夜星空,逃出生天。

    我拿出光笔在光影边缘的“幕墙”上画出纵横两条轴线。横轴是篝火,在这轴上,我用逐个墨点代表逐个燃起的篝火;纵轴是生命轴,在这条生命轴线上,我先点了一个墨点,标注“飞蛾”,再往上挪一小段,在前一个点上面点出第二个墨点,标注“飞鸟”。我要把释放的场景转化为可见的数字,让父亲两厢对比,居中判断,如此两个墨点还不够,我让小妹寻找野兔……

    “小仙女”把场景切换到美丽的大草原,找到一片野兔和田鼠生活的草甸天堂,趁着月黑风高,她又在草原上放了一把冲天篝火,比先前两堆火更大,火势燎原,咄咄逼人,但没有一只野兔冒失地闯进火里去。我们估摸着,即便误打误撞,守株待兔也应该逮到个把烤熟的兔子,可是没有。兔子们似乎早有防备,一见火光,撒腿就跑,全都撤到安全地界里去了。

    聪明的小妹跟上了我的思路,决定在一个群狼出没的荒山野岭试试手气,她娴熟地再次触动触键,密林深处,山岭半腰,出现了一群野狼。狼出没,彻底改变了游戏规则。当从天而降的一堆篝火沸腾在狭窄的山道挡住去路时,群狼全都按奈住忐忑,盯着头狼。而那狡猾的头领在与意外凶险狭路相逢时刻,极其冷静,用眼睛和大脑度量火势、距离、温度,最主要是它能揣测出时间,整个家族逃离火焰困境得用多少时间,包括母狼驮着小狼崽子能不能跃过去?它都考虑到了。凝神思索,它几秒钟就搞定了,结果好像正合适。狼头领算清楚,立即就从火焰上直接跳了过去,率先逃走了。后面的狼一只跟着一只,如法炮制,窜腾跳跃,它们都用最少的时间、最短的距离和最快的速度,跨过火焰,眨眼之间,一个不剩,跑了个净光。纵向生命之轴上又多了两个墨点:“兔子”,“野狼”。接下来,我将四个篝火点和四个生命点各自的延长线在平面里交叉,得到了四个生命状态——生与死。“死亡”是生的反向,“飞蛾”交叉点可以被甩到对面的反向平面——“负平面”里去,因为它们都死了。只有“飞蛾”在死亡的“负面”里找到了归宿点,飞鸟、野兔、大狼仍活得好好的,生命仍在原地点,保持着“生的状态”。换句话说,我只能让它们留在原地,神也无法把它们甩到“死亡地界”里去。

    我一边画着一边解释,“‘生与死’的结果,归根结底都来自计算。生命本能归结到最后,都是生灵自身计算力的合成。计算力强大者生,俗话说‘强者运强’,其实归根结底是综合算力超强。飞蛾和昆虫的算力比鸟类整整差一个数量级,面对足够大的“未知”和“未知变异”,飞虫脑子根本算不清,不可避免栽进“死亡陷进”。飞鸟、野兔、大狼计算能级依次倍增,不会被莫名的篝火吞噬。最终,它们趟过了‘危机’,抵达了自由的彼岸。”

    父亲领会了我的意思,“哈哈,我和你妈小瞧你了。”

    就在这时,母亲从“极限环岛”连线进入,她美丽的影像从遥远的木卫二在大桌上现身,城堡信息屏蔽,但对母亲无效,她使用“源代码”。太阳系的星空早已被数据分割得支离破碎,每个人依赖数据,每个人又想尽手段修筑出一个属于私人的信息“城堡”。母亲手握“源代码”能若入无人之境地穿越森严壁垒。这是母亲把控的玄机,我不知道她用“源代码”施展了什么魔法。小妹也不知道,妈妈执意不教她,究竟为什么?这恐怕是玄机之门背后又一重玄机了,反正,泊特家的“小仙女”注定不能成为掌控“源代码”的顶级黑客。刚才的一番演示,母亲基本看全了,父子的对话,她也听了八九不离十,于是,埋怨父亲,“‘沉默爵士’太空漫步差点送命,有人想趁机给你个真正的爵士头衔玩玩,却平地风波骤起,最后还是被否决了。在家不好好休息,还在为‘探路者’担忧,纯属多管闲事。儿子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不如聊点愉快的事情。真要是闲着无聊,你干脆带上他去打打野兔吧,放松放松。重归自然秘境,跳出是非成败。”

    小妹总在关键时冒出神之一语,“哥哥是太空猎手,他告诉爸爸,‘探路者’是只大灰狼,据说还只只狼头领。”

    父亲大笑,“傻丫头,‘探路者’可比狼聪明多了。”

    我不禁也笑出声来,仔细想想,如果一头健硕的大狼驾驶一艘顶级飞船飞向比邻星,神都会笑着调侃,“真是一对奇妙组合,一幅非常有趣的画面。”

    父亲和我面带笑意,眼神对碰,灵有默契,心照不宣。我知道,我已经用“飞蛾钥匙”打开了父亲的心结,父亲也完全明白,我俩都没挑明最重要的一件事——终极智慧是人的智慧。那个能点燃篝火的家伙绝顶聪明,指尖轻触,就能导出“未知的质变”。唯人类才拥有顶级智慧——这就是“玄机”的开端。另一个隐藏更深的“玄机”,造物主从不示人——终极计算是直觉计算。直觉变异能穿过未知的河流,瞬间抵达自由的彼岸。

    母亲并没全搞清楚状况,不明白到底什么事情,让这对一向沉默寡言的父子今天一直笑个不停。长桌之上,所有图景已经抹去,仿佛从来就没存在过。冷杉木重新拼接出大木桌质朴的本色,“玄机”深藏在父与子的心坎里,与造物主同在。父亲悠然地对母亲发表声明:经过儿子和女儿的开导,他再也不想掺和‘探路者’的事了。这么一说,母亲显然满意,嘱咐,“操心点啥都好,就是别瞎操心。”然后,她叫小妹撤消城堡屏蔽,让信息时空与天地万物重新相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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