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年头,像高卫红和林秋元一样因看电影或社戏而相识的人有很多,是很平常的事。只不过在双方都看中对方后,再找个媒婆去对方家介绍一下,才能名正言顺、水到渠成,也是农村婚事必须要办的一种形式。因为只有这样才符合传统,才能体面地操办婚礼。事实上,请媒婆做媒的风俗一直延续到现在,是农村婚礼中必不可缺的一环,像走夜路一样必须提着手电筒才能摸清方向,才能更好前行。媒婆就是农村婚姻中必不可少的那道“光亮。”是农村婚姻中一种独特传统,也会一直延续下去。
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乡下娱乐项目非常少,有黑白电视机的人也不多,更别说彩色电视。可供人们娱乐的也只有露天电影和社戏,这也是常见的,一般是在老人做寿或孩子刚出生满三时放电影或请戏班子来祝贺。有些人家孩子考上了大学或中专也请来祝贺。现在因为农村生活条件好了,家家有电视了,这些露天电影和戏班子也就不常见了。
高卫红和林秋元认识在一九八九年六月的一个晚上。林庄有户人家给老人做七十岁大寿,请人放露天电影表示祝贺。当时高卫红不知道这事,是隔壁小梅告诉她的。她们两家隔着一堵围墙,站在这家的台阶上,就能将对方院子里看个遍,她们也经常这样端着饭碗站在自家门口边吃饭便聊天,相互窜门更是常有的事。
小梅小高卫红一岁,长得体态丰腴,有一种稍嫌黑的鹅蛋脸,笑时脸上常露出酒窝儿,一边一个。说起话来唧唧呱呱,像只巧嘴八哥。但从不拐弯抹角,想啥说啥。高卫红喜欢和她说话,两人是闺蜜,无所不谈。
一年前,小梅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父母想送她复读,可她不愿再复读,也只好由着她。可她又不愿意在农村生活一辈子,常幻想着去县城工作,进厂当工人。但她也明白,农村的孩子,如果没有靠山的话,那只有读书考大学这条路可行,也是唯一能跳出农门的路径。她非常羡慕城市人那按时上班,又按时下班的生活,这也都是她从电影里看到的。城市里的繁华像磁石一样把她的心吸走了。
小梅也曾把她这梦想告诉了高卫红,高卫红说早知如此,当初你为什么不好好读书呢,你父母还要送你复读你都不去读能怪谁呢,后悔了是吧。
高卫红初中还没读完就辍学了,不是她想读,是父亲不送,他说女孩子不需要都那么多书,会做家务事就够了,那才是农村女孩的本分,她哭过闹过也没有。
俩人从小一起长大,关系非常好,晚上常去对方家里聊天,又时聊晚了,就在对方家里睡,直到次日大清早才回家。
每次只要知道哪里唱戏放电影,小梅都会邀请高卫红一起去。
两个月前的一天下午,高卫红正在院子里缝衣服,小梅突然走进来告诉她她二姨村晚上放电影,问她去不去。高卫红犹豫了一下,说这事得跟父亲商量。小梅当时就惊叫道:“这事也要跟你爹商量?你又不是小孩,他也管得太严了。”
“不跟他说,他会不放心。”高卫红解释道。
“有什么不放心?又不是你一个人去,村里好多人去看呢,还怕把你弄丢了?”小梅摇摇头道。
高卫红没再做声。
“那晚上我再来,我给你爹做保证,我带你去,也会让你毫发无损地回来。”小梅说完,便走了。
小梅不知道,每次高卫红跟她去看电影什么的,她都会请示高佑。虽然一开始不同意,但最后他都答应了。还一再叮嘱高卫红看完电影马上回家,特别是在夜里,免得让他担心。小时候如此,长大了也如此。
高卫红从小失去了母亲,高佑绝不让她受到别人一点委屈。而有时高卫红又在想,她在父亲眼里是不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时时刻刻让他担心呢,虽然这是父亲对她深深的关爱,可对于已经长大的她来说,有一种被束缚了的感觉,常让她有些迷惘。
其实看完夜戏、电影什么的都到深夜了,如果没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他们都会很快回家的,谁也不愿意在外面都待一分钟,只想快点回家睡觉。每当高卫红跟同伴从外村看完电影回来,总觉得回时比去时快多了,这也证明看完电影后,大家都迫切回家的心情。
林庄离高庄有两公里,只要横穿镇马路,再绕过两个小山村就到了,不算太远。高卫红和小梅还曾到五公里外的邻镇看过戏呢。当然也是白天去的,晚上她们可不敢去。
那天晚上,得到了父亲的同后,高卫红便跟小梅及几个同村的人去看电影,当他们来到林庄广场时,电影还没开演。但一块巨大的屏幕已经挂在一户人家的墙壁上。从不远处一家敞开大门的屋里传出酒杯碰撞声和欢乐的笑闹声。大家便明白放影员还在做寿的人家吃酒,还没到放影时。
可广场来了不少人,大都是年轻人,都是从临近的村庄而来。他们东一群西一伙地站在广场上。总是这样,为了占据有利的位置,他们会提前半小时来。
他们中也有人去村里那些亲友家看看,顺便借个凳子什么的。也有不少青春萌动、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们故意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偷偷摸摸地瞟一眼俊男靓女。男孩想找个机会跟女孩搭讪几句,女孩也是希望以自身的魅力吸引男孩的目光。如果两人都心照不宣的话,或许还能交个朋友,结一段情缘。因此这时候他们总会精心打扮一番,让自己变得更亮眼些。仿佛过年似的。借看电影的机会,去体验一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快乐。
尽管大多时候,并不会发生电影里一样巧合的浪漫爱情故事,但也足以让他们感到兴奋和快乐。似乎他们不是为了看电影而来,是未了展示自己的魅力而来,是为了给异性留下一见钟情、终生难忘而来,这也是那时期乡下年轻人的一种的含蓄表现自己方式;也是放映过程中一种浪漫快乐的小插曲。
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只要哪个村庄放电影、唱戏,消息都会很快地传出去,一般都是该村有个什么亲戚朋友传出的,这个消息就一传十、十传百地很快在方圆数公里外传开了。于是,就会有东一群西一伙的年轻人从各个村庄的方向赶来。
而当他们看完电影后,又一路叽叽喳喳地争辩着、打闹着回去。在这美妙的夜晚,也总有男孩对女孩讲一些出格的笑话或不雅的动作出现。但她们不会生气。不仅如此,有些女孩还在半真半假的嗔责予以配合,也有些女孩会害羞地抿嘴偷偷地笑,而一些胆大的女孩呢,则毫无顾忌地发出咯咯的笑声。让单调乏味的乡村夜里,增添了几分神秘而欢乐的色彩。
小梅趁着还未放映之际,便拉着高卫红一起去她二姨家玩,也想顺便借个凳子坐。当她们走过那做寿人家门口时,从那半虚掩的门里传出来了更响亮的碰杯声和欢笑声。有高昂激越的欢乐的喇叭伴奏,门外散落着一堆堆爆竹屑儿。
高卫红抬头朝屋里望了一眼,只见厅堂里摆着五六张八仙桌,都坐满了人。男女老少都有。有几个女人腿上坐着小孩,在他面前放着一只小碗,不时地夹菜放在碗里给小孩吃。也有小孩不想吃,只是不停地用手怕打着桌面,好像那满桌的美味佳肴都是玩具,想抓一个来玩。还有几个菜还没人动筷子,仍不断地有人端菜上桌。看来他们也是刚开宴不久,放映还要等些时间。
屋里的人大都规规矩矩地坐着,谈笑着,还有两个中年人在划拳,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哥俩好,三星照,四喜财,五魁首,六六顺,七个巧,八仙寿,九连环,全来到”在堂屋中央的厅墙上挂着一个红纸写的大大的“夀”字,靠墙的长刑条案上除了撞钟和开水瓶外,堆满了客人送来的礼品。但是不见有做寿老人在那里。
整个屋里充满热烈欢乐的气氛。
看了一眼,高卫红对小梅说:“人老了,有子女给自己做寿多么幸福啊!”小梅也朝屋里看了一眼,点点头说:“是啊!让我也想马上有人给我做寿呢!”虽然知道小梅是开玩笑,但高卫红还是忍不住地骂了她一句:“你还没男朋友呢?也才二十三岁呢,就想有人给你做寿,不怕折寿啊!”
小梅对高卫红翻了个白眼,说:“你傻啊,我开玩笑也听不出来吗?”
拐过几个房子,她们就来到了小梅二姨家里。一走进屋,便见几个年轻人正围桌打麻将。每人面前都有一堆零钱。旁边还有几人在微观。
当两人走进来时,他们都抬头看了她们一眼,又很快低头继续打麻将。没有人出声,只有他们不时地扔出麻将牌时才喊出:“三万、四条、五筒”之类的话。
小梅表哥也在其中,他跟小梅打了招呼后,没再理她,忙着数刚才赢的钱去了。
小梅二姨在一旁的椅子上折叠衣服,看见她们,便热情地问她们吃过晚饭没有,没吃就去给她们煮面条吃。小梅说她们吃过了,小梅二姨这才作罢。她刚五十出头岁,看上去六十岁不止。她又找出一条长板凳让她们坐下,又问了小梅她家里一些情况。后来又被隔壁邻居叫走了。走前,她又叮嘱小梅她们看电影时带凳子去,电影要放两个小时,站着看谁也受不了,还骂了小梅表弟几句,说他就知道打麻将,表姐来了也不跟她说说话。
表弟又朝她们看了看,又对小梅说:“表姐你们自个儿玩吧,我一个男孩子,也不知跟你们聊什么。”惹得其他人哈哈大笑起来。
小梅倒是不在意这些,跟表弟做了个怪脸,假装生气。
高卫红看得出来,小梅二姨很疼爱这个表弟。她也曾听小梅说过,二姨连续生了两个女儿,为了还生个儿子的愿望,就躲到外地去了,一直到生下表弟才回来了,因为超生,后来还是被罚款了。好在二姨夫是蘑菇生意的,每年也挣不少钱,足够养活一家人。
作为最小的儿子,一家人对他宠爱有加,要什么都会尽量满足他,恨不能将天上的星星摘下来,当玩具送给他。
如今小表弟十七岁了,他父母仍把他当小孩一样宠着,怕是如此下去,会惯坏了他。小梅暗暗地摇摇头对高卫红说:“他也不小了,除了玩和打麻将,他什么活都不干,也不知他以后会成什么样子?也许老婆也找不到。”听了小梅的话,高卫红认真地打量了一下她的小表弟,心想他从小就学会赌博,不是家里条件好的话,怕是连饭也没得吃了。
二姨走后,两人便也站在旁边看他们打麻将,虽然她们不会打,但也耳染目濡,也认识麻将牌。
看到她们也来看他们打麻将,旁边便有人跟她们开玩笑:“姑娘们,我们也开一桌吧,赌小点行吗?两人忙摇摇说:“我们不会打麻将,只会看看。”惹得他们又是一阵哄笑。
高卫红注意到坐在她对面的男孩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穿得整整齐齐,丰润而白皙的脸庞,浓黑的眉毛,一对又黑又大的眼睛,洁白而整齐的牙齿,满脸流露着年轻人柔和而愉快的笑容。不像其他人那样一脸严肃而紧张地盯着麻将看。他长得有点像演员秦汉,只不过是更年轻罢了。他摸牌或丢牌不像其他人那样喜欢使出肢体语言,摸到好牌,不光大呼大叫,甚至把桌子拍的啪啪响。好像摸到了金子似的;而一旦摸到坏牌,又满脸沮丧,一声不吭,或者爆粗口。
无论是好牌还是坏牌,这男孩都镇定自如,脸上一直保持着那若有若无的笑容。显然,没有多年在麻将桌上的历练是做不到的,好像很有把握赢似的。
但后来,高卫红发现他的运气不佳,跟他的表情没一点关系,打了十多圈,一直到广场传来了放映的声音,也没看见他赢一次,也从他脸上看不到一丝沮丧,就像他带上了假笑的面具,看不出他的心情如何。
输了钱,他也很爽快地递给人家。仿佛他输的不是钱,是一张张废纸而已。高卫红心里不觉地对他感到好奇又怜悯,同时心里也有几分赞叹,她觉得输了这么多钱还保持如此沉着的人,如果做一份正经事,将来会有出息的。可惜他把时间都浪费在麻将台上。
不是有句话叫玩物丧志吗,再聪明的人不努力,或找错了方向,最终还是一事无成。
可让她感到奇怪的是,这个男孩每打完一局牌,都会抬头看她们一眼,脸上表情依旧,挂着一副似乎永远不识愁滋味的成年男子单纯的表情。高卫红还发现,他看自己比小梅多,时间也长;他黑亮深邃的眼睛里似乎隐藏着让人猜不透的秘密。让高卫红心里不由地砰砰地跳,脸上也有些发热了。她以为自己脸上粘着什么东西,便用手抹了一下,什么也没用。
好在这时,正好放映声从外面传进了,高卫红推了小梅一下,说:“走,已经放电影了。”两人这才提着长板凳匆匆走出屋子,看电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