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三十一年冬,大雪纷飞。
直隶巡抚沈家因着文字狱,家产被抄,一家十七口人均被斩首,清点尸体的时候,却只有十六具。
马蹄翻飞,一辆马车由北向南不知疲倦地跑着。一个婆子从车窗探出头去望来时的路,慌忙放下了帘子,回头道:“少奶奶,那些人还在身后。”
年轻女子怀里的襁褓里,一个婴儿正闭着眼睛吮吸着手指,睡得十分香甜。年轻女子闭了眼,眼角已经露出了湿意。狠了心,她将孩子推给了婆子:“沈嬷嬷,定要保庐儿万全。若是可能,不要让他回京,更不要让他入仕!”
沈嬷嬷含泪点头,颤抖着手接过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少奶奶放心吧。老奴拼了这条老命,也必要护得小少爷周全。”
年轻女子留恋地看了这孩子一眼,移开视线道:“沈嬷嬷,前头你便下车吧。”
安平镇旁,一辆马车继续南下。
两日后,一辆马车从城门驶出。刚刚驶至南郊外,隔着车窗,瞧见一辆马车四分五裂,一地的暗红。车外马夫一边吆喝,一边说道:“听闻前儿一伙罪犯被官府一网打尽了。所有的人全被抓住了。”车里的人默不作声,只是揽紧了怀里的孩子。
一个月后,在一户偏远的村子里,一个老婆子抱着一个小孩子,跌跌撞撞地走着。她的身后,一个男人正恶狠狠地关上了门:“讨人厌的老婆子,天天在我家门口站着,想让我家倒霉吗?”
“这位兄弟,行行好,我家小主子已经好久没有吃饱过肚子了。只要一碗粥就好。求求你了。”老婆子身上的衣裳虽然旧,若是仔细看,还是能看出布料并非寻常人家用得起的。
但是那个男人显然不属于这类人,他骂骂咧咧地关上了门,再不管这对婆孙。
老婆婆抱着孩子走了几步,走到村口,再走不动了。她腿一软,整个人就往前跌去。幸而她一只手撑住了自己,才没有摔到这个孩子。
只是她看着怀里明显消瘦的孩子,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孩子的脸上。这才一个月,眼瞧着她已经支撑不下去了。怎么给少奶奶交代呢?老婆子坐在村头的大树下,咬了咬牙:不能死,她不能死。只是,眼睛渐渐地闭上了。
怀里的孩子顿时就哇地一声哭开了。哭声惊起了树上栖息的鸟儿,扑腾着翅膀,消失在天边。
与此同时,在安平村内。
“快看快看,这是村里老郭家的大闺女回来了吧?”
“是啊,瞧这马车,上回我去镇上见到的云来客栈的夫人坐的也不过如此。这芙蓉啊,可真是不简单哪。”
“啧啧,不知道这次又会带回来多少东西啊。我记得上回老郭家的就穿了一件石青色的衣裳,远远瞅着就是和我们的不一样。”
“芙蓉姐姐回来了!芙蓉姐姐回来了!”童音在众人嗡嗡的议论声中显得异常的清晰。
隔着车窗,车里的芙蓉抓紧了自己的衣角,额上青筋都快突出来了。自己穿来的这具身体的名字可真是响当当啊。叫芙蓉已经够让她郁闷了,偏偏姓郭!乍然听到外面的人喊自己,年龄小的喊芙蓉姐姐,年纪大点的喊自己蓉儿,芙蓉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两年前回来探亲的时候,就是被这些称呼给吓回去的。
诶,那时候自己还是范府的丫鬟。现在,虽然混成了太太身边的大丫鬟,但是,自己年龄到了,又不愿意嫁给他们府里的奴才再生个小奴才,于是,就被太太大发善心地放了回来。芙蓉欲哭无泪:这个恐怖的名字,以后真的又要跟随自己一辈子了么?
“切,有什么看头!不就是个丫鬟吗?还不是给别人端茶送水的。尾巴翘到天上去,也是个奴才。”刘妙下车的时候,一个非常不和谐的大嗓门从人群里爆出来。
芙蓉嘴角一抹冷笑,上回回来也是这个声音,好象是村头上的那谢家的长媳,嘴角有一颗媒婆痣的谢张氏。呵,自己家的事儿,干她屁事!芙蓉似乎没听见一般动作麻利地下了车。下车后,她哪里也没去,缓缓往谢张氏的方向走去。
众人皆是停了下来,竖起耳朵张大眼睛看过来。这个谢张氏嘴巴不饶人,几乎家家都被她编排过。如今这老郭家正在兴头上,被浇了这盆冷水,嘿嘿,有好戏看了。
芙蓉自然注意到了周围的安静。她现在可没有精神来满足这些围观群众的八卦之心。她只是将车上的两匹布托到了谢张氏的面前,笑着道:“谢伯母,这是蔷薇托我带回来给您的。她还让我捎了一句口信,让您和谢大伯不要省着,不要挂念她,她一切都好。十日后她就回来瞧瞧。”呵,谢家大闺女也不过就是在一个绣庄做活,能高贵到哪里去。
谢张氏接过了布匹,嘴角动了几动,终是没有说出话来。芙蓉就没有期望过她会给自己道谢,招呼了相熟的几个伯母婶娘,便转身回了屋。范府的小厮早已经将两个大箱子搬进了郭家。
芙蓉本身的母亲林氏听闻动静走了出来,见了芙蓉,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快步上前拉住了她,哽咽道:“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晌午饭吃了吗?中午你三婶他们过来,我包的饺子还有呢,我去给你下饺子去。”说着,林氏就要往厨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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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我吃过了,你别忙了。爹呢?”芙蓉左右看了看,“哥哥嫂子呢?”
林氏这才作罢,把她往屋里推。芙蓉刚要坐下,林氏拽住了她,拉了起来,将板凳擦了又擦,这才让她坐了,心疼地看了一眼她身上的衣裳,接过了她的话头:“你爹吃过饭就和你哥哥去田里了。你嫂子,挺着个大肚子,不给我添乱就成了。”一面说着一面皱眉。
林氏絮絮念叨着,芙蓉微笑地看着她,这才觉得心定了下来。是了,这才是家的感觉。范府吃穿不愁,自己穿过来的时候,芙蓉本身已经是大丫鬟了。虽然说是锦衣玉食,可是她总觉得矮人一截。回到这个小村子,她才似乎找到了一点儿归属感,或许,也是因为身体里还有原主人的记忆吧。芙蓉一只手托着头,听着林氏的话,意识渐渐模糊了起来。
林氏说了好一阵,没见到有回音,侧过头一看,芙蓉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林氏心里一酸,轻声道:“这孩子。”虽然看她睡得甜,只是因为冬天,堂屋里冷,林氏还是上去推醒了芙蓉,让她进东间去睡去。
芙蓉着实累了,这几天都在收拾东西,跟一大堆人辞别。今天早上又是天不亮就起来,又到处磕头,午饭也是匆匆塞了几个饽饽充的饥,现在实在掌不住了,便进了东间。她脱了外裳,冷得直哆嗦,飞快地钻进了被窝,发出舒服的一声叹息,头一歪,又睡熟了。林氏还怕她冷,又取了一条被子出来与她盖了,这才轻手轻脚掩了门出去。
一觉醒来,窗户外面都已经黑了,屋里只有火炉里还有些微弱的光。芙蓉反应了一会儿,这才记起自己已经回“家”了,不由地一笑。她披了外袍,过去打开柜子,寻了件旧衣裳穿好,这才走了出去。
“怎么,她回来就在我屋里歇了一下午,我挺着个大肚子,从娘家回来,没歇一下,没喝一口水,还要帮着做农活。我呸,都是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她只不过是当了个奴才,你们就把她捧地比天高了!我娘不好我回趟娘家也被人说嘴!”刚走到门口,芙蓉正要推门,大嫂宋春花的大嗓门就传了过来。
芙蓉心里冷笑一声,转过身去,开了一个箱子,取出了几匹缎子并一个小盒子,复又仔细锁好了箱子。她这才推开门,笑吟吟地走出去,见到宋春花,眼里故意闪过惊讶,唤道:“大嫂。”又叫旁边怒气冲天的郭大力道:“大哥。”
宋春花悻悻地住了口,目光不住地往她手上瞄。芙蓉只做不见,笑着将缎子推过去道:“大嫂,这些缎子是今天早上范家赏的。这两匹颜色鲜亮的是给你的,这匹蓝色的是给大哥的。这两匹是给母亲的。这盒子绢花,给你戴着玩。”
宋春花顿时眼冒金光,脸上瞬间换上了笑,搓了搓手,略带为难地道:“大妹妹回来就回来吧,还带这么多东西。让我怪不好意思的。”话虽如此说,她手上动作却快,已经把东西全揽了过去:“我给娘送去哈。妹妹快坐下。”说着,她脚下健步如飞地快速进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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