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曼早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她没想挑战文氏的权威,只是想不到出趟门是这样的不容易。说不失望是假的,甚至还有些灰心。可曼曼并不强求,只行了礼道:“不瞒奶奶,奴婢没什么缺的少的,就是想出门看看,自打进了京,奴婢都没正眼好好看过这物竞天华的京城。”
很小家子气,却也在情理之中。
文氏谅苏曼曼也翻不出她的手掌心,就算是出府她也不可能私逃,卖身契在她手里呢,更别说还有峻哥儿。
不过她最擅长的就是拿世俗礼法规矩降服人,光明正大,又有理有据,好用的很。她可以面子上对苏曼曼容着让着捧着宠着,事关家规,却一点都不让。
这口子绝对不能轻易的开。
不过文氏不愿意做明面上的恶人,她不会这么简单粗暴的拒绝,因此想了想便道:“这样吧,我回头跟六爷提一下……你也知道,咱们女眷是不宜抛头露面的,但凡事都有例外,若六爷肯陪着你出门还好说些……”
文氏的意思很明显,六爷若是同意了,她就没意见。
可陈云正怎么会陪她出门?她们已经完全闹崩了。
曼曼苦笑道:“多谢奶奶。”
所以说司珑苦口婆心的话一点错都没有。她想要什么,她所能有什么,都是陈云正赏的。包括自尊、颜面、银钱、首饰、恩宠。他不给,她就什么都没有。
曼曼并不饶舌,行了礼自退了出去。
文氏坐在那沉思,一会儿打发锦绣:“你去瞧瞧六爷做什么呢?送碗燕窝过去。”
锦绣去了,不一会儿回来,道:“六爷没在书房,听白莪说出门会友去了。”
文氏点点头。她知道陈云正是去见昔日共事,一同受了诛连的举子们去了。她原本就没打算替苏曼曼争取出门的机会,既然六爷不在,那正好省了她的事。
晚间,陈云正直到二更才回来。虽然眼神看着清明,可是双颊泛红,脚步踉跄,显然是喝的有点多。文氏放下书,连衣服都没披就迎了出来,一边扶住陈云正一边吩咐人:“把温着的醒酒汤端来,再将沏好的茶也端上来……”
陈云正任她扶着,固执的道:“我没醉。”
文氏笑道:“是,爷没醉,爷还能喝呢,是妾身担心您,一早就把醒酒汤都备好了,您好歹喝两口……”
陈云正也就没再犟,就着文氏的手喝了两口,便嫌热,一边解着衣服一边道:“热死了,热死了。”
文氏顺手拿起扇子便替他轻轻扇着,问:“六爷这是跟谁,在哪喝的酒?妾身瞧着六爷很少出门,不若下次把人请回家里,样样都比外边备的精致,您说呢?”
陈云正胡乱的把外袍脱了,随手就丢到一边,听文氏这样说,便挑眉道:“你不嫌家里乱轰轰的?”
文氏笑道:“哪能呢,一个好汉三个帮,男人在外要有三朋六靠的才好,妾身再不懂事,也懂得这个道理,只巴望着六爷多交些朋友呢。”
陈云正倒正眼瞧了文氏半晌,才道:“行,那下回我就请他们回家来喝。”
他只嘟囔着累了,鞋也不脱,往床上一歪就要睡。文氏亲自替他除了鞋袜,叫锦绣打了热水,亲自替他洗脚,服侍的极是殷勤。
陈云正早闭着眼打起了呼噜。
一夜无话,清晨起来,陈云正觉得口干舌躁,头有点疼,锦绣、锦缎服侍他着衣净脸,他不过勉强捺着性子,到最后一把推开锦绣道:“笨手笨脚的,我自己来吧。”
他三下五除二就把颈下的扣子系好了,十分娴熟。
文氏从镜子里笑道:“六爷倒不像是含着金匙长大的,看着不惯人服侍呢。”
这几天相处下来,两人熟悉了不少,陈云正也就不像从前那样动辄板着脸,听这话便斜眼看着文氏,似笑非笑的道:“我从小就在外求学,身边只有两个粗使小厮,凡事可不都得自己动手。哪像你金枝玉叶的,行动都离不了人。”
文氏倒是脸微微一红,走过来亲自替陈云正系好腰间珮饰,低声道:“妾身可以学着服侍六爷的。”
陈云正呵呵一笑道:“算了算了,我又没别的意思,你倒多心了。”
这是六天来头一次听陈云正露出笑模样,锦绣和锦缎都不由的松了口气,对文氏是无比的佩服。都说水滴石穿,铁杵成针,原来这水磨石的功夫果然不是虚话。看这势头,六爷和六奶奶的感情是越来越好了。
陈云正已经坐了下来,拿起筷子,有些烦恼的道:“今天早饭吃什么?”他在文氏面前从来都是一副不苟言笑,阴沉冷酷的模样,如果不是他今天难得的笑出来,还出言打趣她,文氏真要以为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他们两个年纪相当,也只有这会,陈云正才露出了一点点本性:骄纵、任性,还带了那么一点点儿的撒娇。
文氏也是最小的女儿,占尽爹娘的疼宠,可毕竟是豪门大户,再宠也有限,平时总是端庄持重,像刚才那样的小儿女娇态,还是文初若长这么大头一回。
她定了定神,也跟过来,含笑道:“六爷最爱什么?回头妾身好叫人准备。”
陈云正却对着满桌的早饭叹了口气,随即道:“吃什么不是吃?填饱肚子就好了。”
文氏越发忍不住,笑意如同明媚的阳光,从她的嘴角漫延到整张温婉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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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绣出门倒水,一眼见到垂头在外头等的曼曼,便佯装没看见,一头撞上去。曼曼一声都没吭,湿了大半幅裙子,还是避开了。
锦绣气的骂道:“好狗不挡道,你懂不懂啊?到底眼睛是怎么生的?每天两眼朝天不知道瞅人是不是?”
文氏就是一皱眉,扬声问:“锦绣——”大清早的,要骂人要罚人什么时候不行,非得当着六爷的面。
锦绣就是不想让曼曼进去打扰了文氏和陈云正,便高声回道:“是奴才不懂事,奴婢怕冲撞了六爷和您,这才没忍住骂了两句。”
文氏便道:“罢了,什么大不了的事,罚她一边跪一刻钟吧。”
锦绣得意的朝着曼曼一仰脸,低声道:“听见了吧,奶奶发话,那你就去廊下跪着吧。”
曼曼已经来了有一阵了,自然被挡在了门外,也听见了屋里陈云正的笑声和文氏的窃窃私语。听起来似乎他们夫妻二人心情都不错。
不是她自己找虐,既然本身就是这个身份,那就得适应和接受。不是她含酸、吃醋、耍小手腕、使小手段就能突然搏出位的。
像她这样的日子,只怕终其一生,每天都得重复,她再好也达不到从前那般百无禁忌,再坏只会比现在更坏。
她觉得她正在麻木中寻找平静。
锦绣雪上加霜,她不怨恨,也知道自己在这就是碍眼,便果然跪到了一边。
耳朵里是细微的声响,碗筷相触碰的声音、陈云正和文初若的说话声,丫环婆子们的脚步声……
曼曼似听非听,她更多的是在想,当前这个小问题要怎么解决:出门。必须得出门,她不能在家里做只没脚蟹。她十分怀念从前在陈洲府的日子,自由自在,想出门出门,想做营生做营生。
所以说人都是这样,拥有时不珍惜,失去了空怀念。
想这些都没用,她一要活下去,二要赚钱还债,再往下,走一步看一步吧。
陈云正出门,一眼就看到了跪在一边的曼曼。六天六夜,他对她视若不见,心从最初的疼痛到渐渐麻木,再到最后的空洞,陈云正昏昏噩噩,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他只是凭着本能活着。
好在已经形成习惯,睁开眼到闭上眼,他还能够自如的做着一切,还能和人交谈,还能读得进书,还能和人笑闹、饮酒。
所以说,谁离了谁都能活。
他已经不再对苏曼曼抱有任何希望,他把绝情的话说尽了,她也一样。他把绝情的事做尽了,她也一样。还要怎么拾回来?
没必要。
因此当他踩着曼曼的手指,听着足下指节发出细微的声音时,陈云正的心坚硬密实的如同一块生铁。而苏曼曼和他想的一样硬气,一声不吭,如同无声无息的死人。
看,她永远都是这样,宁死不屈。她从来不会先服软,凭什么每次都是他哄她?他看够了她的脸色,他看够了她的娇嗔,他听够了她的唠叨,他听够了她的指责……从前种种,是真的可以随风而逝的,从前种种,是真的可以以新换旧的。
不疼,他不疼。不疼,她也不疼。
疼的人会不出声么?她都不疼,他要是还疼,那就真是不可救药了。
陈云正不是没想过,把曼曼打发出去算了,何必留在眼前碍眼。可一想到他如何待她,她又如何待他,他就满心的愤怨和不甘。他就是想让她明白,她压根没有真正的在地狱里待过,她离了他,她压根没有好日子过,苏曼曼,你什么时候才会求我?
疼痛从手指传到脑神经,曼曼缓缓抬起了手。她觉得自己最近迟钝了许多,包括动作,包括神经反应。人都走远了,她似乎才感觉到疼。也似乎才想到,应该做点什么的……比如怎么样才能让陈云正驻足,怎么样才能让他瞅她一眼,怎么样让他肯听她提这个要求,怎么样才能让他应允。
从前这些都不是难事,是她轻而易举就能办到的,现在,却似乎一环套着一环,一关嵌着一关,每一道都是她迈不过去的坎。
如果连活着都要费尽心机,没心机的人也得培养心机。
可她还是错过了。
她无欲无求,大概真的是心如死灰吧。得到了又如何?殊无欢喜,得不到又如何?她并觉得过分伤悲。
横竖也不过是活着,这么混混沌沌的,嗯,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她没有了不甘心,也没有了怨恨,更没有了自尊,心虽然还在跳,已经没有了任何感觉。
她也没有更强的欲望。
活该她被人践踏,而这不过是个开始。因为陈云正这无情的一脚,她预料到了接下来的种种阴霾。
曼曼放下手,竭力的撑着身体,因为膝盖实在是疼。一只小脚从她的手上再度踩踏过去,她听见峻哥儿清脆的声音:“姨姨,峻哥儿来给您请安了。”
见不到峻哥儿的时候,曼曼想过,就这样吧,他还是个孩子,文氏恨自己,但总不会恨他,而且看样子她对峻哥儿也不似做假,有吃有穿,总也亏待不了他。
她是个没用的女人,是个没用的母亲,就算亲自带着峻哥儿,也未必能给他更好的生活。
可真见到了峻哥儿,看他白白嫩嫩,软糯可爱,心底里就又是疼又是软。她多想抱抱他,听他叫她一声娘亲。她多想亲自替他缝衣制鞋,教他读书认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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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曼情不自禁的跪直了身子,低低的唤了一声:“峻哥儿——”
峻哥儿听见了,朝着曼曼望过来,见一个满是泪痕的女人用热切的眼神望着自己,就有点瑟缩,躲在奶娘身后,咬着手指头,不肯看她。
曼曼心如刀绞。峻哥儿不认得她,从生下来他们就母子分离,相见却不能相认,还有比她更可悲更可怜的母亲吗?
曼曼忽然就从枯寂的状态中活了过来,她不由的膝行了两步,朝着他道:“峻哥儿——”
我是你娘啊。
曼曼真想不顾一切的抱住峻哥儿,不顾一切的冲出这个富丽堂皇却没有生机的笼子。可是奶娘却一手就抱起了峻哥儿,轻斥道:“你是谁啊,峻哥儿也是你叫的。”一边说一边对峻哥儿道:“疯女人,别理他,我们去见六奶奶喽。”
曼曼以为自己不会哭了,可是当眼睛掉落到地上碎成好几瓣的时候,她才发现永远都有更坏的事实在等着她。
她不断的告诫自己,别表现的太急切,可一见到峻哥儿,她就不能控制自己。都说母子连心,都说母子情深,为什么峻哥儿对她只有排斥和抗拒而没有一点要亲近的意思?
文氏在屋里逗着峻哥,拿着桌上的点心哄他吃,听着锦缎小声的说着什么,脸上扬起一抹笑,道:“去把昨儿我叫人抓的药拿来。”
锦缎应声下去,文氏拍了拍手,叫锦绣:“把苏姑娘叫进来吧。”
曼曼的腿都麻了,冷丁站起身,如同数万只蚂蚁咬着她的骨头,直疼到骨髓里。她一瘸一拐的迈进屋,给文氏行礼。
文氏挥手叫人都下去,只留着峻哥儿一人,朝着曼曼道:“一大早晨我都没瞧见你,还以为你走了呢。怎么也不说一声,底下丫头们不懂事,难免说话刻薄,可你自己不吭声,我也没有四只眼,不知道谁对谁错,白白的让人受了委屈。”
曼曼不想再听这些话,她已经跪了这半天,不是进屋来跟文氏讨公道的,她也不差这一会儿,扶着椅子边,曼曼跪下去道:“六奶奶,奴婢已经没什么用处了,请您高抬贵手……”
文氏揽过峻哥儿,将他抱到膝上,一手揽着他,另一手则不紧不慢的调着黑色的汤汁,听曼曼这话挑眉一笑,道:“怎么,儿子不要了?”
她问的这样直白,直问到曼曼的心坎上。曼曼眼睛掠过峻哥儿,在他稚嫩软滑的脸上停了一停,道:“有奶奶照拂,奴婢放心的很。”
“是吗?”文氏倒是一皱眉,吁了吁热汽,哄着峻哥儿喝了两口,这才对曼曼道:“实话不瞒你,谁也没有亲生娘亲对孩子上心。我现在肯哄着他,你也明白,那是对我有用,可等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对他自然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尽心了。”
曼曼咬着牙,狠着心道:“只要奶奶肯赏他一碗囫囵饭……”
文氏轻摇头:“你还真是……让我说什么好呢?苏曼曼,我要是你,我就不做这样的事。凡事你都只做开头,不做结尾,实在是没耐心啊。”
曼曼不吭声。她承认自己没这个耐性,可她也懂得,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总之她不能再这么任凭文氏攥着命脉了。
文氏也不说话,只哄着峻哥儿把一碗黑汤汁都喝下去了,才把峻哥儿放到地上让他自己玩,这才对曼曼说道:“六爷和你不过闹了一点小矛盾,说不得过几天便又和好了……”
曼曼苦笑:“若是奶奶不放心,就给奴婢一个痛快吧,这样生不如死的日子,奴婢绝不愿意多熬。”
文氏笑了笑,眼睛瞅着峻哥儿,道:“你还真是狠心,不过,想来你也狠不下多久。”她似乎在等着什么,曼曼死命的压抑着要看峻哥儿的冲动,可还是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去看他,就见峻哥儿忽然脸色苍白,小身子软下来,爆发出一声痛苦的哭叫。转瞬间就大吐特吐起来,两眼一闭,双腿抽搐,转瞬间就无声无息。
曼曼如同被人浇了一盆冰水,浑身激颤,血液突突的在血管里奔涌,逼得她不得不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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