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青竹张了张嘴，艰难地吸了两口气，道：“一……一言为定，谁反悔……谁就一辈子饿肚子……唔……”

    话一说完，一只脚猛用力踩在他的头上，额骨都似被踩碎了，将小青竹的头踩进泥土里，狠狠地碾了又碾。泥土钻进小青竹的眼耳口鼻里，他都咬紧牙关愣是不吭一声不喊一声。

    耳边围绕的，是鬼妖那畅快起哄的笑声，极为刺耳。方才还耀武扬威杀它们同伴的人，眼下就被它们踩在脚底下打不还手，怎能不让它们畅快。若真要是打起来，这一群也不一定是小青竹的对手。

    只是，小青竹是窝单纯善良的竹子。

    他紧紧阖着双目，不听不看不愿去想自己是被同族怎么对待的，只要他忍过了这一时就好了。只要他挺过来了就好了。于是任凭自己的身体，无力的飞起在半空中，被这一群鬼妖上下乱窜着踢打。全然不将他当作是一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少年。纵然是钢铸的竹子，经这样用力地踢打，也会被打破。

    小青竹跌落在地面上的时候，全身早已经痛得没有了知觉，身体无一处完好。暗红色的血，将小青竹整个人都泡了起来。他伸手胡乱地抹了抹一脸的血，手被一只鬼妖的脚踩住，碾碎了手腕上的骨头。骨碎的声音，噼噼啪啪，恍若一窝茂盛青幽的青竹陆陆续续断裂碎开的声音，在鬼妖们的耳朵里听起来煞是动听，却如此残忍。

    最终，小青竹连站也站不起来，软嗒嗒的趴在地上。听着鬼妖们尽兴以后，对他说：“走，现在我们就带你去见你所说的那个女人。她看见你这副模样，应该会心疼，想从我们手上救下你，应该会答应我们的条件。”说着就是一通大笑。

    小青竹动了动身体，无力地问：“你们……想……想姑姑答应你什么条件……”

    鬼妖捏着小青竹的脸，笑道：“你小孩子，问这么多干什么！你就只有这点价值！你这小鬼，真是蠢得可以！”

    蠢？小青竹记得，在遇上青华与羲和之前，在躲进客栈的画框里之前，他过着流离奔波的辛苦日子，随时随地会担心被比自己厉害的凶鬼恶鬼杀掉吃掉，那个时候就经常有鬼妖笑他蠢骂他蠢，他是一个愚蠢的鬼妖。可是，青华与羲和却从没说过他蠢，他们说他单纯天真，说他善良，在他觉得那是夸奖他的话，他听了很开心。小青竹口中吐血不止：“你敢动姑姑……我师父……一定不会饶了你们的……”

    小青竹被一手拎起，像是拎着一件物品一般，鬼妖们欲走出树林，去找人谈判。血一路走便一路淌，如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身体里的力气，在一点点流逝，小青竹连一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渐渐连呼吸都变地稀薄。

    （二）

    只可惜，还没能走得出去，树林的边缘许是有些月光透进，光线明亮了些，四周凉风侵袭，树影沙沙攒动，立即让一群鬼妖起了警惕之心，纷纷靠拢成一团，将小青竹挤压在中间。

    小青竹紧闭着双眼，忽而眉头就松开了，即便没有睁开眼睛看也能感觉到四周强大的鬼气正在涌进，不同于身边这群鬼妖身上的那种污佞，虽依旧阴寒但却让人舒服许多。小青竹咧嘴，血水涌个不停，嗫喏道：“这下，你们玩完了......”

    “闭嘴！”不晓得是哪个扇了他一耳光，他的耳朵嗡明作响，许久都听不见周围的声音。

    话音将将一落，风静止。林子四周，竟盘旋着满满的鬼妖，神色不分明地盯着挟持小青竹的这一群，眼里的幽光一闪不闪，身形一动不动形容雕塑。

    树下，月光熹微，伴随着轻巧沙沙的脚踩在落叶上的声响。手执一柄紫玉伞，腰佩一枚青竹哨，长发过腰，眉间印记依稀，这样的女子款款走来，走进所有鬼妖的视野里，整个人森寒死寂面无表情，仿佛从冰冷的地狱里走出。

    羲和信手拂去不小心粘在裙角上的枯叶，半抬眼帘看着那群鬼妖，视线在扫过鬼妖脚下的缝隙里的暗红血色时，神色也未有多大变化，淡淡挑眉道：“狭路相逢，甚巧。”

    其中一只鬼妖颇为胆大，接话道：“当然巧，我们还没有去找你，你就自动送上【蟹】门了，这也免去了我们费一番功夫。”说着就将小青竹拎出来让羲和看一眼，只看一眼又拎回去紧紧地夹起来，道，“这个，听说是你的侄子？今日碰巧遇上，就好好地招待了他一番。”

    羲和也确确实实只看了一眼，多一眼她都看不下去，垂下眼帘，掩下满眼的杀意，唇角轻轻一勾，道：“那你们招待得还挺到位。说罢，想让我怎么答谢你们。”

    鬼妖一听，底气立马就足了起来，此次当真是捉对了筹码，才能如此与羲和对峙，道：“我们兄弟的条件并不高，不想与你们为敌，双方井水不犯河水，而你们则退出我们的地盘离开京都，永远都不许再踏入京都。”

    羲和道：“我没有打算在京都停留多久，这样你满意么？”大江南北，世态春秋，她都走走逛逛。就只她一人。没有哪个地方会让她停留会值得她留恋。

    鬼妖闻言激昂道：“可是你却打算将我们赶尽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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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羲和云淡风轻，嗓音清淡道：“古战的时候尚且有国家之间的疆土之争，现如今有同族之间的地域之争，这不足为奇。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怎么，你不满意？”说着便抬脚一步一步朝对方走了过去，对方只得连连往后退。他们是忌惮羲和的，不光是忌惮，简直就是恐惧又仇恨。“东西脏了可以清洗，柱子生了虫可以剔掉，我不满意你们，就跟不满意脏东西和蛀虫一样，不清理一下我心里难受。来，将小竹子还给我。”

    （三）

    前有羲和后有鬼群，这群鬼妖已然无处可退。那鬼妖大胆要挟道：“你再敢往前一步，信不信我立刻就杀了他！”

    “你的立刻，是什么时候？”羲和非但没有被那鬼妖所恐吓住，反而前进得愈加有些肆无忌惮。

    鬼妖一恼，索性豁出去了，他不信羲和就一点都不受要挟，遂作势就去抓小青竹欲以实际行动来迫使羲和就范。哪想，就只一瞬间，鬼妖还没反应过来，紫玉伞在羲和的手中悠然地转动了两下，继而羲和整个人就不见了。鬼妖有些惶急，四处瞅看，除了那些如狩猎一般的鬼群以外根本没有羲和的影子。

    突然一声绵长悠闲的口哨声响起在那鬼妖的耳畔，愣是将鬼妖吓得险些踉跄。同样悠闲慵懒的嗓音淡淡道：“在这里。”鬼妖定睛一看，羲和不知何时就已经闪身站在了自己的面前！他还来不及出声来不及反应，空隙之中伸出一根坚固的竹节，羲和随手拿住那竹节，手腕猛地一用力就毫不留情地穿透了鬼妖的身体。

    动作干脆利落，一招毙命。恐惧不甘的神情爬上那鬼妖的脸，他人就已经倒在了地面上，化作尘埃。

    小青竹费尽全身力气，收回了伸出去的竹枝，咧嘴笑：“姑姑……茹亦姑姑……我总算找到你了……”

    “嘘——”羲和以食指竖唇，声音十分轻缓，带着安慰带着宠爱，道，“小竹子别说话，但也别睡着了，知道吗？”

    “嗯……”小青竹却连应这一声都显得吃力非常。

    这时候，跟死去的鬼妖一伙的其他鬼妖，纷纷慌张了起来，慌张之余不忘更卖力地抓紧小青竹，恐怕他们只要一放了小青竹，就会顷刻完蛋。大话只是说说就好，他们将小青竹揍得去了大半条命，扬言要拿小青竹去与羲和谈条件，但是都没有真的做好心理准备，羲和就先找上来了。他们，也只是想活命，不愿永远地消失在这一场鬼族争夺地盘的大清洗当中。

    羲和便向抓着小青竹的那只鬼妖伸出了修长皓白的手，神色未变道：“把小竹子还给我，一切都好商量。”

    鬼妖摇头，鼓起勇气道：“你、只要你放了我们，我们就放了他！”

    他没想到，羲和很豪爽地就答应了下来，道：“可以，将小竹子还给我。”话语一落，狩猎的鬼群就依照羲和的意思松动了些，似随时都可以放他们离开。

    往往越是这样，就越容易让人疏忽大意。眼看着他们好不容易退离了鬼群的包围，离羲和亦是有十余丈远，这个时候只要他们撒腿就逃命还有很大的生机，抓着小青竹的那鬼妖见状忽的生出了些胆子，以为羲和不敢将他怎么样，渐渐没有了要归还小青竹的意思，反倒想将小青竹一并卷走日后还有大用处。

    （四）

    当即羲和就声音薄凉：“你想反悔了？”

    鬼妖嘴硬道：“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我自然会放了他！”

    “可惜，我没耐心了”，羲和一挑眉，眉间杀意涌动，神情却平缓，淡淡与四周的鬼群道：“我们也应当好好招待一下他们。”

    话音儿一落，百鬼出动，猎杀这群顽固的鬼妖。那只鬼妖霎时完全失了分寸，见事态已无挽回的余地，咬牙切齿地怒瞪羲和两眼，当即就对手里的小青竹动手。千钧一发之际，羲和脚下一蹬力便冲了出去，霎时出现在鬼妖面前，一手接过小青竹，一手于瞬间扭坏了鬼妖的脖子。鬼妖临死一挣扎，竟积蓄全部精力，不忘往羲和怀里的小青竹踢了一脚。

    羲和忙迅速往后退，结果还是被那一脚挥散在空气里的余威沾到了小青竹，小青竹“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血，全部喷在了羲和的衣裳上。全身都颤抖着，痉【蟹】挛着，无法停止，一旦停止也即是永远的停止了。

    羲和在接过小青竹的那一刻，眉头就紧紧揪起。小青竹，已然是完完全全坏掉了的小青竹。她连忙手指触动小青竹的眉心，以自身气息运入小青竹的体内，帮助他调整气息调理伤痛，生怒道：“将他们，全部杀了，一个不留。”

    打斗的边缘，独有一片安宁。羲和手指贴紧了小青竹的眉心，却无法阻止更多的血自小青竹的嘴里流出来。她不停地和小青竹说着话，嗓音有些发颤：“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怎么被他们抓住打成这样？当初在沙漠里，你忘记了自己有多厉害，他们打不过你，你还是不够有自信。还有你师父呢，你为什么不跟着他，他怎会容你这样胡来？”

    小青竹努了努一口污血，宽心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打得过他们，我很有自信的。只是……他们说我不还手就能带我找到姑姑你……所以我就不还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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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真是太单纯了。”羲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是却感到很难过。前几次，自己的身息进小青竹体内，对小青竹的帮助很大，激发出了小青竹的无限潜能，可约摸是再无限的潜能到了这里也是有限的了，羲和怎么样都无法让小青竹好受一些。

    另一只手检查着小青竹的伤，双手双脚都是软哒哒的，骨头全部碎掉了，胸骨亦是全部碎掉了，周身上下数不清的伤口在流血，要流到生命枯竭才肯罢止。小青竹缓慢地抬手，捏住了眉心处羲和的手指头，糯糯地捏紧在冰凉的手心里，在羲和怔愣的神情下，他道：“姑姑就不要费力气了，这回，这回恐怕我是真不行了……我竹心都已经碎了……我也没想到我会是这样，我还没走几个地方，还没活到老……”说着声音就哽咽了起来，“但是我体验了一把记忆中以来最惊险刺激的生活，我还长大了……”

    （五）

    羲和手去按小青竹的竹心，感觉到竹心委实是碎了，跳动得异常薄弱。压抑，难过，愤怒，一时间充斥着羲和的心，她喜欢这个孩子，她想她定是与孩子颇有些缘分才能打第一眼见到小青竹自画框里爬出来时就喜欢小青竹这个孩子。

    是她见过的最单纯天真善良的鬼妖。

    羲和咬牙，手摩挲着小青竹的脸，问：“你师父呢？他为什么不在，他为什么不保护你？”

    小青竹双眼盈着水花，道：“那我先问姑姑，姑姑和我一样是同族么？”

    羲和点头，道：“是。”

    小青竹满意地笑笑，道：“那姑姑好厉害，能够召集百鬼，我听说以前只有百鬼之王才能有那样的本事。可既然姑姑和我一样，为什么又要说自己是天师呢？”

    羲和道：“白日里是天师，晚间便只是一缕幽魂。黑白一挥间，善恶一念间。”

    小青竹问：“那姑姑是善还是恶呢？”

    羲和安静道：“我对这个界线分得不明确。”

    小青竹便笑，眼泪不住往眼角横落，道：“我觉得姑姑是善。姑姑和我一样善良。师父在找你，他找不到你都要急死了……”抽了两口气，胸口痛得剧烈起伏，说话也不顺畅，“姑姑……姑姑我觉得我做错了一件事……”

    羲和替小青竹擦拭眼泪，轻声问：“你做错了什么事？”不等小青竹说出来，她又继续道，“你还小，做错了事之后能够勇于承认，也就不是什么错事了。”

    “我不知道杀同族对不对……”小青竹道，“我……我是帮着天师……帮着天师去杀同族……那样是大逆不道……”

    “哪个说的是大逆不道。”羲和笑，笑得很勉强比哭还难看，“我是天师的时候，帮着你师父那半个天师杀鬼族，我是鬼族的时候放任鬼族杀无能的天师，这样说的话我早已经万劫不复了。你做的并不是坏事，那是因为他们本性恶。今日，他们伤害了你，我照样一个个将他们杀干净清理门户，我就不觉得我做的是错事。凡事只要自己不愧疚就好。”

    小青竹迷茫地问：“是……这样吗……”

    “当然是这样。”

    尘归尘土归土。最终小青竹还是免不了和其他的鬼妖一样化作一捧渺小的尘埃。从脚开始，他已经在慢慢消失，他领悟地露出笑容，道：“那我还是天师的徒弟……我能帮师父找到姑姑，他一定很开心……”

    （六）

    “傻竹子，还这样为你师父着想。”羲和手握着小青竹的手腕，不准小青竹就这样消失了化为尘土，她极力将全身鬼息都注入小青竹体内，想最后一次护小青竹周全。安静了良久，羲和红着眼角，倏尔轻轻地凉凉地笑了两声，道：“连自己的徒弟都保护不好，你师父太无能了。”

    小青竹还是消失了，但是最终羲和手里捧着的不是一捧尘埃，竟是一株嫩绿的小竹芽，是世间最纯净又最脆弱的嫩芽。羲和将小竹芽轻轻贴着地面，小竹芽像是有了灵性一般自己在地面上扎根，继而迅速地成长。以羲和为中心，像四周蔓延，居然都开始生长着锦簇的青竹。就连那紫玉伞上，也爬上了一根小青竹。

    羲和蹲在紫玉伞旁边，安静地用手指拨了拨上面的竹叶，听得见竹叶沙沙地响。羲和似难过又似欣慰地轻叹：“但是小竹子你别灰心，只要再生长一段时间还能够恢复过来。这回你当真要像你师父所说的那样靠吸收天地灵气来修炼了。茹亦姑姑对不起你，还让你来替我【蟹】操心。是茹亦姑姑害了你。”

    整片竹林都以竹叶的沙沙声回应着羲和。

    夜半，青华独自一人，自冷清的街道上走过，整个京都所有的街道他都再走了一遍，没有发现小青竹的影子。最后回去皇城，将整个皇城都找了一遍也都未果。青华觉得，兴许小青竹是真的走了，虽然有些不像小青竹的性子，但比起继续跟着自己，总归是对小青竹好的。

    接下来的几夜，雲崎国的将士，纷纷以朱砂开眼，在青华的示意下夜半上街，并以朱砂涂剑，与京都里的鬼妖殊死搏战。百姓夜里不能安眠，更加不敢出来看是怎么一个境况，清醒之时唯有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整个夜里，都是将士们身着铠甲来回厮杀的声音，极为清晰醒耳。

    只是，与他们搏斗的鬼妖，前后分两批。第一批杂乱无章肆意残害吸食凡人精气，一旦与将士抗衡起来如过街鼠辈，疯狂逃窜，最终都免不了被一举歼灭的命运。而后一批显然就不一样，里面的鬼妖个个训练有素井然有序，并不肆意残害凡人，只是将士们步步紧逼他们只好出击相迎，一点也没能让同样训练有素的将士博到好彩头。

    但鬼族就只鬼族，在平凡人的眼里，没有好坏之分。鬼族的存在，就会威胁到凡人自己。即便是凡人将士被打得节节败退，也还是无法抹灭他们心中要消灭鬼族的信念。青华这位天师的名声，在雲崎国的京都内迅速响亮了起来，他虽没有答应女王当雲崎国的国师，但将士们都信服他，已然尊称他一声“国师”。

    每每入夜出战之际，青华一身白衣镀上月华，大多数时候都是安静地看着，偶尔会给予尉迟将军一些意见。倒像是一个行军作战的军师。

    青华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在这种地方与羲和在这种场合下相见。

    ps：这章写的时候不觉得，看的时候突然心酸了。大千世界很快就完了，大大大后天估计就能回去了。月票记得给胖云留着，等待回归呀~这个低谷总算是见晴了。。。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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