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近郊山中的屋舍,巨大的、明亮的篝火在石头砌成的院落中缓缓燃烧,屋檐上伫立着半米高的滴水兽,枫叶娓娓飘落,星空在头顶慢慢旋转。
年轻的男人和年迈的男人隔着跳跃的光火跪坐,他们的表情都坚硬得像是石头或者钢铁,眼睛里飘摇着着……暗淡的金色。
源稚生穿着战旗般的黑风衣,里衬的浮世绘缭乱而繁复,蜘蛛切和童子切分别卧在他的左右两侧,身上的肌肤在火光的照映下像是有大理石的纹路和质感。
橘政宗则穿着黑纹付羽织,脚下穿着白袜踩着木屐,他将灰白色的头发往后梳,连唯一能在那张略显懦弱很温和的脸上增添一分威严的长眉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即使已经是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人了,可他的脊背还是笔挺,源稚生有时候会因此而想起昂热,只有那些心里有执念的人才不会老去,岁月无法击溃他们的野心。
白色的布包起来的长条物品横卧在橘政宗的膝盖上,他的左右都用黑色的手套藏起来,因为他失去了自己的两根手指。
两只手的小拇指。
“我们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一起在这里锻刀了吧,老爹……”源稚生从两个人都触手可及的冰桶中挑出来一瓶凉得刺骨的伏特加,拔掉橡木塞子后为橘政宗和自己各斟了一杯。
“是,自从我让你开始学着领导这个家族,你就很少再有时间来这座刀舍了。”橘政宗叹息。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总得有人承担起这个责任,既然老爹你们都说我是天照命,那我总得去照亮那些在黑暗中跋涉的人。”源稚生轻声说。
这所山间刀舍是橘政宗的私人产业,据说是他以前的老房子改造的,不远处还有个村子,村子里有很多雪樱,冬春交接的时候白色的樱花纷纷扬扬,就像是下了一场雪。
“那我呢,你又视我为何物?”
“你真的长大了啊稚生,不再是我从山里带出来的那个少年了。”橘政宗啜饮伏特加,倒像是个真正的日本人了,仿佛多年来在日本的经历已经让他彻底忘记了自己在俄罗斯的那段岁月。
“两件事。”源稚生放下酒杯这一刻开始他好像变成了公事公办的办公文员,眼神不悲不喜地看向橘政宗的眼睛,
他的腰背依旧笔直,像是一支不服老的长枪,仍旧锋利、仍旧坚硬、仍旧能在战场上让敌人胆寒。
同时,他坦白自己最初建造这座实验室的目的是为了制造出真正的、没有副作用的进化药,用这些进化药他能够在日本这片充斥着白王血裔的国度中催生出数量庞大的超级人类,这些超级人类能帮助他登上世界的王座。
“你把她视作你的女儿只是因为怜悯吗?老爹。”源稚生将杯中的伏特加倒满,握住杯子的冷白色手背上青筋如群蛇般跳动,
“介错人。”橘政宗说,“我的罪恶罄竹难书,死都是对我而言最温和的惩戒。我希望杀死我的是你,这样你就会在这个家族里拥有更高的威望,你会带领蛇歧八家走到另一个高度。而我这么做的原因是……
当然,橘政宗并非没有付出代价,源稚生用那把切腹用的怀剑剁掉了他的小拇指,这是耻辱和赎罪的象征。橘政宗被勒令向受难者的家属进行赔偿,那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橘家变卖了超过三成的家产才终于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了这个命令。
“我觉得我已经向你表明过我的立场了,稚生,从绘梨衣开始长得像是个真正的女孩开始,我就已经彻底和邦达列夫这个身份告别了。”橘政宗的长眉挑起,脸上流露出的神情与曾经路明非想象过很多次的雄狐般的狡诈完全不同,倒像一个卑微的父亲。
他愤怒地质问了唯一有能力、也唯一有机会控制丸山建造所在源氏重工地下修建这种连几位家主都闻所未闻的邪恶豢养池的橘政宗。
最后橘政宗恳切地请求诸位家主能够看在他这么多年在大家长的位置上举步维艰带领蛇歧八家走出最低落的时期的份上,让源稚生成为他的介错人。
黑天鹅港的一切、赫尔佐格博士的阴谋、橘政宗作为邦达列夫上校化名之后的身份,以及这两个男人从苏维埃时期一直延续至今的关乎野心和仇恨的斗争。
两个人虽然在喝酒,可眼睛都在同时望向对方,风吹起篝火飞扬,他们的衣摆也飞扬,橙色的光火下黑色的剪影像是巍峨的雕塑。
“背负太多东西的话,人总是要学会成长的。”源稚生也啜饮伏特加。
源氏重工受到死侍和尸守的袭击之后,源稚生很快在那栋钛黑色大厦的地下找到了那间堪比地狱的实验室,数以百计无辜者的生命被倾注在所谓“黄泉古道”的祭坛上,每一个人死去前的痛苦源稚生都能感觉到。
“我没有告诉过你们,在很多年前制造死侍的实验一度被终止,我曾想过要杀死绘梨衣以终结这些难以启齿的罪恶……”橘政宗的眼帘低垂下去,他的语调萧瑟悲凉,长眉微微颤抖,
“可是我做不到,或许最开始我确实将她看做一件工具、甚至一件能够杀死世界上任何东西的武器,可是如你所见,我犯了任何一个野心家都不该犯下的错误,那个错误的名字是……怜悯。”
橘政宗准备了切腹用的怀剑,也准备了介错人的长刀,在那个被尸骸堆满的实验室中端坐在血泊里接受了六位家主的质疑,并一一回答了他们的问题。
但后来实验失败了,完美的进化药是不存在的,只要妄想进化成神,任何一个混血种最终都无法避免堕入深渊。可无意中橘政宗发现死侍胎儿的血清能够压制狂躁的龙血并使堕落混血种恢复理智,于是制造死侍的目的就变成了得到更多死侍胎儿血清以稳定上杉绘梨衣的血统。
供奉着历代大家长和家主们的白羽狗神社距离这座刀舍也并不算远,驱车的话只要二十分钟就能走个来回,在成为执行局局长之前源稚生经常在闲暇的时候来这里或者白羽狗神社把自己藏起来。
“第一件,我现在究竟该怎么称呼你,老爹?橘政宗?又或者……邦达列夫上校?”
家主们拒绝了他的请求,并用所谓武士的荣誉来迫使橘政宗不能切腹自杀。他依旧是橘家的家主,但大家长的职位被剥夺了,作为天照命的源稚生坐上了那个位置。
正义。”
“正义?”源稚生的语气充满不可置信和讥讽,这个词语从二十年来自世界各地绑架数以百计数以千计无辜者进行残酷人体实验的恶鬼口中说出来真是不可思议,可看那个老人坚决的、不可动摇的眼神,源稚生又收起了自己讥讽的神情。
“就是正义,我们已经讨论过王将就是赫尔佐格博士的可能,这种可能性正在随着我们对猛鬼众的深入了解而越来越接近现实。那些被猎杀的‘鬼"体内提取出来的和黑天鹅港中赫尔佐格博士笔记中相同成分的进化药、那种令人作呕的却被猛鬼众所有人推崇备至的食尸鬼理论,以及……越来越疯狂的稚女,除了那个极擅长脑桥分裂手术、对龙类有着世界上最深了解的赫尔佐格,我实在想不到其他任何一个人。”橘政宗说,
“在黑天鹅港中那个人就向我展示了他的残暴和他的野心,他囚禁着一位真正的神,并用那位神的血来研究和制造超级人类,妄想在无数人的尸骸上堆砌起一个能供他登顶的阶梯。可我曾效忠的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社会主义国家,我的身体里都流淌着苏维埃的血,我们推翻了沙皇,就绝不允许下一个沙皇坐在我们的头顶,为了达到这样的目的就算背负再多的罪孽我也愿意。可是如果人犯了罪而不用承担后果,那这个世界的公理何在呢?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即使我称龙为神也只是因为他是更高等的生物,我认为神也是可以被杀死的。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就是一个正义的少年,我希望你能一直秉承那种正义,并最终让公理得到伸张,可无论如何你都要杀死神、杀死赫尔佐格、让这个家族继续繁荣昌盛。”
源稚生沉默地望向那团熊熊燃烧的篝火,他沉默地痛饮伏特加,满身酒气却异常清醒地点燃一支香烟叼着,烟灰稀稀疏疏地洒落。
他第一次和橘政宗的见面……
那真是仿佛一个世纪之前的事情了,回想起那些痛苦的、令人欢欣的往事,源稚生就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游荡在一切之外的孤魂。最开始好像是稚女在陪着他,可稚女最终成了极恶之鬼;然后陪伴他的人换成了橘政宗,可橘政宗的罪孽让他甚至能够在魔鬼的面前站着说话。
有罪的人怎么有资格站在天照命的身边,太阳的下面是容不下邪祟阴暗的。
好像源稚生珍视的那些东西最终都要离他而去,前往尽头的道路上他注定要孤身一人。
死侍实验室被发现之前源稚生尚且还能依赖橘政宗,依赖那个在家族中威望大得甚至能让年轻人们为他去死的老人。
这之后他就只能独自背负一切了。
真是疲惫啊。
“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仍旧可以叫我老爹,当然,也可以直接称呼我的名字橘政宗。”橘政宗说,“邦达列夫已经是历史中的人名了,像是曾经轰然倒塌的那个钢铁的联盟。”
火光跳跃在源稚生的侧脸,他的眼帘微微低垂着,橘政宗看不见那双让很多人心生畏惧的邪眼,可是却能看见源稚生的表情坚硬得像是被火照亮的青金石。
“对大家长和诸位家主愿意留下我这个罪人理应被丢下地狱的命,我感到由衷的感激,可我还是要说,我很抱歉让稚生你这么早知道了那么多的真相,那么多……对你来说难以接受的真相。”橘政宗深深地埋首。
源稚生终于睁开了眼睛。
“别这么说,留着这条命才能赎罪,你死了只能被唾弃。”他冷冷地说,“至于那些真相,不管王将是赫尔佐格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我都会杀死他。还有与我互为镜像的……稚女,这就是我们的宿命啊,总有一天要用刀剑互相伤害,没关系,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个年轻人的瞳孔里淬炼着星空般的金色光点,跳跃的火焰像是在他的眸子里掀起了一场金红色的狂涛。
“我很抱歉,稚生,我本来想承担一个父亲的角色的……”
“够了,就这样吧,煽情的话已经毫无意义了,这场战争结束之后我就会离开日本,而你,你会被软禁到死。”源稚生像是吐出一颗钉子那样喷出叼在嘴里的烟蒂,他用脚尖去碾碎那天小小的火焰,然后痛饮伏特加。
“既然谈到了战争,我们来说说第二件事吧。”源稚生的身体微微前倾,火光中他的呼吸都像是一场冷冽的雾,
“是你联合其他家主发动了卡塞尔学院在东京所有据点的袭击,也是你拨通了战略部的电话,在这座城市中掀起了一场能在明天被世界上每一个国家报道的黑道战争,对吗?”
他死死地注视着橘政宗的眼睛,像是要从那双死寂、灰败的眸子里看到些什么情绪,也许他期待看到的是慌张、恐惧、或者惭愧。
可什么都没有,橘政宗只是笑了笑。
“是我,家主们都欠我人情,而且针对卡塞尔学院的对立计划早在你成为大家长之前就已经完成了,你就任的时候应该交接过资料,但现在看来那个叫樱的女孩似乎没有太多时间去帮你整理这些资料。”橘政宗笑了笑。
樱确实很忙,和学院的交接工作一直是她在进行,后来乌鸦死去了,所有人都很难过,樱虽然没有说出来,可这几天喝了很多酒。
“战略部的老人呢?”源稚生点了点头。
“在加入执行局之前,我已经在黑道混了很多年,接受家族的庇护之后我依旧在黑道上有很多朋友,很多人都接受过我的恩惠。”橘政宗说,
“他们愿意还这些恩情。”
“明白了,很合理,我会完成这场战争的。”源稚生站起来,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要确认橘政宗说的到底是不是实话很简单,家主和老人们会承这个老人的情,但不会始终如此。
有些债,一次就还清了。
橘政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仰望头顶旋转的星空:“你没有问我理由。”
“我不需要理由。”
“你需要。”橘政宗说,也站起来,凝视源稚生的背影,这个老人此刻严肃得像是出征前的武士,
“赤鬼川里真的藏着神的圣骸,那里可能还藏着神的胚胎,神的胎血能真的拯救绘梨衣,也能让你更加纯粹,成为有史以来最强的皇。”
“我对成为最强没兴趣。”源稚生说,可他还是停住了脚步,侧过头去看橘政宗。
“因为列宁号,学院正在试图探索我们的高天原,可他们还是盯着家族,我们得用别的东西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一场战争就是最好的诱饵。”橘政宗踏前一步,那个卧在他膝盖上的长条物体被一只筋节分明的手握住,伸出到篝火的上方,火焰撩拨着白色的布条,却并不焚烧它,
“我花了很多年的时间锻造的最满意的刀,带着这把刀,找到神,杀死神,得到神的力量然后让家族从密党的掌控中逃出来,稚生,求你。”橘政宗的声音肃杀而冷冽,却又带着哀求。
源稚生愣住了。
他回头去看篝火上的东西。
白布被撕掉了,那确实是一把刀,一把长刀。
跟蜘蛛切或者童子切相比,这柄刀堪称简陋,刀鞘和刀柄还是白木的,刀镡也没来得及配上,只在刀柄处用墨笔画了一朵菊纹。
但它很锋利,刀在篝火明亮的光芒中淬出凛冽的寒芒,刀刃后方有一道漂亮的波浪刃纹。
“它有名字吗?”源稚生轻声问。
“神切,我希望你能用它杀死神。”橘政宗也轻声说,
“我打了一辈子刀,直到现在才终于将一把刀磨砺到极致,可有时候做一件事,一把刀就够了。”
源稚生回身接过这柄刀,随手挽出一个漂亮的刀花,像是斩碎了什么东西一样让空气发出呼啸的声音。
“我收到了,我会用它斩下神的头颅的。”源稚生说,他看向橘政宗,
“可是为了杀死神,为了家族的独立,付出这么多生命真的值得吗?”
“值得,因为这就是蛇歧八家一直在追求的东西啊。”老人重新坐下,火光摇曳中他的脸颊像是苍老了十岁。
源稚生终于转身离开,这一次他不再回头,只是在门口站住。
“再见,老爹。”他说。
“再见。”橘政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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