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丁的独目如此炽热也如此明亮,瞳孔的深处流淌着夭绞的密集絮状物。
瞳孔如平地升起的太阳,熠熠的光中不知多少黑影围绕着路明非,他们沉默地匍匐,却在此刻忽然抬起头来。
就像是一群佞臣围绕在将要死去的帝王身边,他们一同把自己的眼睛点燃,金色的瞳孔像是升起的火炬。
路明非前冲的身影骤然停滞了,地面被带起巨大的沟壑,雨幕被凶暴的冲击撕裂,然后又立刻填补。
战鼓声,他真的听到了战鼓的声音。
路明非赫然意识到一件事情,死侍的数量还在增加,那些雨水好像无休无止,英灵便也无休无止。数以百计的死侍站在了他和奥丁之间。
色欲连着委托装备部打造的刀鞘从内衬中拔起,随后刀从鞘中滑出,刃光清澈,寒意凛然。
就在路明非的视线中,那支命运的圣枪终于垂下,它变得黯淡了,不再有辉煌的光缠绕,只像是路边随意折断的枯枝。
有“噌”的声音响彻,真是直灌脑髓,这是奥丁在用右手抽出自己的佩剑,那是一支双手巨剑,足有两米长,即便是最擅长使用身体力量的那些混血种也不可能选择这种武器来厮杀,它的重量超过数百公斤。
可神就那么轻描淡写地把它抽出来了。厚重的青黑色刀刃,刀刃上满是锈迹,依旧能依稀看到繁复古奥的花纹,承载它的是漆黑的鞘,显然也是古老的武装。
奥丁单手持剑,斯莱普尼尔的身体都微微往下沉了一点。
路明非收束双枪,将色欲连着刀鞘一起按在左腰,身体如直刺高天的山峦那样笔直、挺拔,右手则缓缓握拢刀柄。色欲也是七宗罪的一部分,虽然无法像暴怒那样化作数米乃至十数米的斩龙刀,却依旧能够受到召唤化作战场上的屠刀。
昆古尼尔被神松开,它发出尖锐的嘶鸣,随后坠落入积水,积水的坑洼里喷涌出大簇的光柱,随后死寂吞噬世界。
奥丁举起了剑,那把剑的末端直向路明非的方向,八足天马斯莱普尼尔抬起前蹄,它的身躯巨大像是巨人,发出沉闷的怒吼,它的吼声沉雄,简直是把雷含在嘴里吼叫,它的鼻孔里射出电光,眼睛里则燃烧起烈焰。
如此一来,奥丁便真正地俯瞰路明非、俯瞰一切了。
神座的光芒中,山一样魁伟的骏马重新将前蹄落下了,它刚才的动作震碎了周围的蒸汽路明非再度与它和它的主人直面。
奥丁和斯莱普尼尔都披挂着金属错花的沉重甲胄,他披着暗蓝色的风氅,独目的光像是巨灯照亮荒野。
而斯莱普尼尔则用它那暗金色的马掌抠着地面,大地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山石翻开一个又一个的伤口。
那张马脸上带着可怖的面具,每次雷鸣般地嘶叫之后,面具上的金属鼻孔里就喷出电光的细屑。
一如初见之时。
“是你吗,楚叔叔?”路明非轻声说,他这么问的时候不再像是地狱中杀出的魔鬼了,倒像是初中或者高中的男孩,胆怯却温柔,只是依旧面骨峥嵘、身形狰狞。
奥丁的身体似乎滞了一下,又或许是错觉。
轰然宛若雷鸣的战鼓声越来越猛烈,像是马上要有一场席卷世界的狂流洪涛毁灭一切。
那支恐怖的大剑在雨幕中悍然挥舞,古老的花纹在绽放出刺眼的光芒。
当剑锋隔着厚重的雨幕斩向路明非,恢宏的战鼓轰鸣骤然凝滞,空气中的肃杀与死寂被仿佛沸腾起来的荒原点燃了。
死侍们低吼咆哮,挥舞手中腐朽不堪的金属武器或者锋利的爪刃,似密不透风的墙那样从四面八方压过来!
缭绕着路明非的蒸汽被震碎,仿若某种透明的屏障在雨中张开,他在喉咙的最深处爆出的高亢的怒吼,这吼叫来自浩瀚的远古,在死侍们的嘶鸣中如虎啸羊群。
他的手腕上青筋怒跳,连坚硬的鳞片都无法阻挡肌肉起伏时带起的强烈冲击。
路明非握刀的右手凶暴地抽出,他最擅长的居合在刹那间驾临!这是最简单的起手,也是最难以掌握的杀招!
色欲居合的同时,刀身居然长吟着延伸,化作长刀的样式,撕裂雨幕,在天地间斩出折扇似的痕迹。
上挑!斩击!
面前三米范围内,所有的英灵都被切割,化作黑色的雾霾流淌消散。但血腥的味道还是弥漫开来。
四度暴血状态下的路明非能和龙王作战,他在这样的战场中简直闲庭信步。路明非几乎化作旋转奔驰的狂风,他的刀刃能轻易斩断骨头撕裂金属,转动的时候就割裂英灵的脖子或者脊柱。
一时间,浓腥的血在风中拉出十几米长的黑色飘带,又立刻被暴雨洗去!
这真是简单也纯粹的杀戮,过去也有过类似的战争,那是人类先辈一代代人在屠龙的战场上前仆后继,用血与火去铸就龙王的棺椁。
可今日攻守易形了!
路明非狞笑着将背包扔向奥丁,那里面装着同时引爆能炸塌帝国大厦的炸弹,还有在瞬间被启动的脏弹。
几秒钟后,所有的炸弹都会被引爆,炼金子弹和汞核心炼金破甲弹的底火将在剧烈的爆炸中被激发,就算是神也要在那样的袭击中受伤。
似乎是神能感受到那东西的可怕,他发出沉雄的吼叫,声音里居然带着点催促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数量庞大的英灵拥向背包,另一部分则化作钢铁般的洪流从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方向扑向路明非。
他们狰狞愤怒,唯有用狂怒来压抑灵魂深处的胆怯,每一个死侍的形体都扭曲而诡异,速度快得吓人,从地面跃起的时候带起水洼深色的积水,脚下拖拽狭长的水流,像是愤怒的蛇群。路明非只觉得自己身处大海的深处,四周都是汹涌的波涛,波涛的浪峰上满是金戈刀枪。
他微微张嘴,喷吐出幽蓝的气流,他的面骨峥嵘,像龙更多过像人。
“就凭着这些杂兵就想对付我,神啊,你真是蠢笨的东西……”路明非凶狠地低吼,他凶悍地旋转,没有武器能近到他的身体周边,但色欲如此刺眼的弧光,简直要撕裂荒原的黑暗与死寂,密集的雨水溅开成巨大的圆。
血液从伤口里涌出的声音、骨骼在刀锋下断裂的声音、还有英灵们因为痛苦而发出的哀嚎,一切都混在雨中、风中,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奏乐。
周围几步的范围内再也没有能够直立的英灵,路明非的浑身蒸腾热气,他猛然站定,脚下的积水全部被踏飞,色欲由右手握持,却将刀负在左肩,“看好了,我这一招很强,马上就砍掉你的狗头!”他说。
路明非到这时候还不忘打嘴炮,但奥丁仍旧举剑,悄无声息地俯瞰他。
刀锋自左向右斜劈,然后又自右向左斜劈,先是沉雄暴躁,带起雷霆般的轰响,然后越来越快,直到路明非的面前只剩下一道星河般的刀光,他在黑影之中推进,速度几乎不受阻碍,残肢断臂四处飞舞,真要杀出一条直通向奥丁的血路。浓腥而灼热的血液溅在他的脸上,雨水都洗刷不掉,色欲咆哮长吟,如狂龙在欢欣雀跃,呼啸着斩断更多的英灵。
他就那么凶悍地挥刀,一个又一个黑影在刀光中裂开。
路明非的步履稳定,踏在水中、踏在泥泞里,水花立刻在脚下溅起,英灵们浓腥的黑血疯狂溢出。墨色里路明非的刀光就像银色的光在撕裂黑暗。
所谓英灵无法阻碍他要杀死神的脚步,神座就在那里,几乎触手可及,路明非这时候倒真有些想试试砍掉神的脑袋是什么感觉。
嗜血与暴躁充斥他的灵魂,他还是人类的意志与逻辑,但毫无疑问在受到暴血的影响,那对黄金瞳几乎要像是楚子航的一样无法熄灭。
“我不知道伱是不是楚叔叔,也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是你。但我想说,如果你是楚天骄的话,你的儿子很想你。如果你还是你那他踏遍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找回来,如果你已经不是你了那他踏遍天涯海角也要剁掉你的头。”
路明非在挥砍中暴喝,“今天师兄没在这里,但那无所谓,现在这一招是积蓄刀势的刀法,学校里有个中二的家伙叫恺撒的给它取名字叫楚子航砍树机。我从师兄那里学来的。等我拿了你的面具,如果你不是楚叔叔了,那我就用这一招打爆你的狗头!”
雨水带着血水被轰然斩断,路明非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像是平地响起的雷霆。
他看到自己扔出去的背包被至少几十个黑影包裹,他们手牵手痛苦地嘶吼,形成密不透风的墙,然后落入积水之中消失不见,一秒钟后,粲然的光撕裂积水深处的漆黑照亮周围的一切。
奥丁用尼伯龙根来承受了那些武器的威力,这真是聪明的做法。尼伯龙根是彭罗斯阶梯,它是更高维度的空间,脏弹的污染可以被稀释甚至被抹除。
但无所谓了,无所谓了!
路明非已经将要来到奥丁的面前,他已经能感受到斯莱普尼尔沉重滚烫的呼吸,他已经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腐朽与锐利!
神啊,三峡之后,你是否也会在夜间自噩梦中惊醒?你是否也会想起那出鞘的刀剑割断你的喉咙?你是否也会记得鲜血的腥甜通过你的喉管?来吧,你要杀死我,那就让我试试你的刀够不够锋利!
奥丁始终在俯瞰一步步踏着尸山血海向自己杀来的男人,他或许记起曾有另一个男人像这样向他走来,那只巨大的独目如此辉煌,闪电流窜着迸出来,像是飞溅的流星。
直到此刻,路明非终于站在他的面前,身体被腥黑色的血沾染。他们互相对视,像是云间天国的神在俯瞰地狱中不甘的恶鬼。
风声在此刻寂静,仍然在如海潮般席卷而来的英灵们简直像是被静止在了原地,那个神话般的言灵再次出现了,强大到极致的时间零,近乎于时间静止的时间零!
一瞬之间,奥丁已经挥剑无数次,那把剑如此恢宏,简直像是在挥舞一座山峦!
每一次挥砍无与伦比,奥丁居高临下,他的威严比天空还要辽阔!
那把巨大的剑在奥丁的手中居然如此灵活,举重若轻、视若无物。它的刀刃带着暗金色的微光,因为速度太快,于是那微光汇聚成弧形的光线,像是一条条暗金色的银河在围绕着路明非。
真是潮水般的刀光,路明非全身都被笼罩,又像是密集的流星雨,要摧毁地面的一切!
四度暴血加龙骨状态,此时的路明非并不逊色于夔门计划中那次被路鸣泽加持的自己,那时候的他仅仅三度暴血都能和奥丁正面对刀,这一次理应更加简单。
于是他不理睬那些几近于静止的英灵,在流星般的剑光中挥舞色欲,刀身上的力量只比奥丁的力量更大!
刀光剑影,双方都快到出现幻影,奥丁手中的巨剑每一次都能劈中横切或者竖斩的色欲,而路明非手中的色欲也总能格住奥丁势沉如山的劈砍!
路明非踩着英灵的身体高跳,他劈斩!向着奥丁!向着神的头颅!
路明非举着短刀跃向空中,短刀的刃和锋都延伸,又像是狭长的武器。
这一刻真是悲壮,他看上去那么渺小,在神的面前犹如蝼蚁。
奥丁终于自深蓝的色风氅中伸出了苍白的手,那只手上裹着层层叠叠的白布,就像是木乃伊的手,手心握着疯狂转动的眼球。
这时候狂风吹拂,路明非在电光火石间看到奥丁近乎腐朽的暗金色甲胄上的甲片一一张开随后扣合,甲片的下面是层层叠叠的裹尸布。
只有死人才会用到裹尸布,神不会用这东西。
路明非没有动摇,他更加坚定,手中的色欲划出锋利的弧光,那真是惨烈的弧线,舍生忘死,或者说,他做好了和神一起去死的准备!
可神从斗篷中抬起头,发出了嘲讽的笑声。他真的在笑,那笑声枯朽嘶哑,又像是哭泣。
路明非狠狠地打了个寒颤,他的刀还没落下,忽然有更大的死寂降临了。
就在他的身后,有另一个沉闷如雷霆的马蹄声响起,伴随高亢的战鼓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