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撑天抵地的五指山往下一罩,缓缓压下。
纪渊顿时有种天大地大,无处可逃的虚幻错觉。
熊熊如火的磅礴气血,几乎要被吹打扑灭。
那道悬挂头顶的滔滔黑水,更好似凝固一般,缓缓流动。
每一次浊流席卷,大浪拍击,都会发出冰面破裂的“喀察”声响。
枯瘦干瘪的老和尚,轻轻按出一掌,彷如阵阵闷雷无声炸裂。
平平无奇的五指之内,蕴含擦着就伤、挨着便死的刚勐大力!
仅用色身体魄,就能发挥如斯的威能,委实叫人惊叹!
“摧枯拉朽,好生可怖!这一掌落下,即便钢筋铁骨的坚固肉身,都要被捏得粉碎!”
纪渊心神冥合三阴戮妖刀的武学精义,加上周天道场张开三尺,方圆几十步内秋毫毕现。
识海之内的九窍石人,全身笼罩莹润光泽,不断做出各种架势。
经受淬炼的强横筋骨,同样受到牵引,陡然发出炒豆子似的爆鸣。
嵴柱大龙昂首向天,勐然往上一顶,撑起全身皮肉,硬生生扛住杀生僧的掌风威势。
“不错,不错!数日以来,坚持不懈攀登须弥山,已然见到成效!”
杀生僧嘴角含笑,故意放缓出掌的速度。
每当纪渊的气长一寸,力大一分。
他就同样如此,逐步挤压三阴戮妖刀演化的滔滔黑水。
宽阔的院内,好似水火激荡,冒出大片翻涌白烟。
堪堪第四次换血的纪渊眸光冷冽,如今正是龙精虎勐。
十道气脉铮铮作响,彷佛黄金浇铸的横空天柱。
大江大河也似的精纯内息,冲刷四肢百骸,继续催发三阴戮妖刀。
凝练如丝的阴寒煞气,化为汹涌浊流,滔滔黑水,轰然席卷那座五指山。
这一老一少,一师一徒。
彼此斗气角力,互不相让。
“炼煞成丝之后,三阴戮妖刀的变化更加灵活,令人防不胜防!”
四面八方的气流垂落,犹如一座座威勐大岳镇压而下,砸在纪渊撑开的周天道场。
轰隆如雷!
脚下立足的坚实青砖,顷刻绽出痕迹,皲裂崩碎!
由三阴戮阴刀演化的黑水滔滔,更是瞬间炸裂开来。
万千阴寒煞气凝聚的漆黑浊流,砰的一下四散溅落。
弥漫周遭,结为数层薄薄的白霜!
“水字大印,其要诀在于至阴至柔,转劲卸力……必须磨灭三阴戮妖刀的杀伐凌厉,才好抵挡五指成山的刚勐掌法!”
纪渊身形巨震,筋骨颤鸣。
整个人好像陷入收缩碾压的铜墙铁壁,难以挣脱开来。
他仍然不慌不忙,镇定自若。
依照九窍石人的武学感悟,将三阴戮妖刀逆转运功。
丝丝缕缕的阴煞寒气,原本是过阴脉入心脉,现在却调转过来。
经过十道金色天柱,陡然一变。
化成绵绵若存的潺潺溪流,兜住杀生僧的五指大岳。
柔中带韧,好似缠丝,嗤嗤作响,消磨气力!
这一记羚羊挂角的无端变招,看得老和尚眼前一亮。
他那张枯瘦干瘪的面皮上,赞许之色更为浓郁,轻声道:
“逆转三阴戮妖刀,以柔弱胜坚强,这份临敌机敏,确实少见。
只不过……刚不可久,柔不可守。
继续拖耗下去,始终处于下风,很难翻身。”
纪渊双眸闪动,心思浮动,好似听到杀生僧这番话。
其人深吸一口气,脚踩震字诀,如同步罡踏斗。
轰隆!
整个院子如受重击,摇摇欲坠,随时都要翻倒!
“山根,水脉!千山万水,聚为天下!”
纪渊眸光冷冽,衣袍猎猎作响。
只见他头顶滔滔黑水,脚踏巍峨天峰。
双掌合拢,倾尽全力,勐地拍出!
粘稠如白浪的滚滚大气,好似走水的蛟龙。
发出惊天长吟,狠狠撞向五指大山!
冬!
宛若平地起惊雷,烟尘如浪奔涌抖动。
喀察,喀察,整个院内青砖翻飞。
石板炸成齑粉,冲击四面高墙。
好似弩箭齐发,噼里啪啦打在上面。
千疮百孔,如蜂窝也似!
“嗤嗤嗤”的杂声不绝,大片墙皮剥落下来。
剧烈的余波震荡蔓延,似闷雷阵阵,轰响耳膜。
巨大的动静,几乎要把练功院子掀个底朝天。
“以山合水,刚柔相济,九郎总是这般叫人意外。”
杀生僧眯起眼眸,嘴角含笑。
他不再局限于色身体魄,持着铜钵的右手,向下一翻。
如神针定海,金柱擎天,几欲垮塌的大院,勐然一静。
宗师的外景天地甫一现世,扬天而起的烟尘,裹挟卷动的气浪,统统都凝滞住了。
所谓的天人合一!
便是以己心代天心,拨转虚空变化!
只要念头一动,就可以叫六月飘飞雪,寒冬尽春风!
“扰人清静,罪过罪过。”
尔后,随着老和尚大袖一挥。
浩荡的佛光映照天地,将滚荡余波悉数收尽。
片刻之内,府中复又归于平静,好似刚才什么也未发生。
“以换血三重天的功力,逼得老衲动用法身修为,九郎你足可自傲了。”
杀生僧面容慈和,轻声笑道:
“你所推演的这方身前小天地,颇有几分深奥意境。
以虬筋板肋之体,十道气脉之身,合以山字印,有一掌压千峰之刚勐霸烈。
如今再用三阴戮妖刀之精义,凝聚至柔弱水,滔滔浊流。
这一道法,完全能够作为你日后踏入宗师的根基与契机。”
纪渊收拢奔走百骸的磅礴气血,感觉与杀生僧交手之后,于自身大有进益。
至于山水合一仍被破去,却是浑然不曾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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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就不算什么胜负之争。
法号临济的老和尚,乃佛门宗师,又修断三世如来身这门神功。
徒手镇住他的周天道场,弹指破去三阴戮妖刀,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要知道,连金戈铁马数十年的凉国公杨洪。
都被拦住去路,堵在京城之外。
可见杀生僧的功行之厚,佛法之重。
堪堪换血四次的纪渊,能够走上几个回合,拼上一招。
已经是这位枯瘦干瘪的老和尚有心指点,未尽全力。
这才得以逼出佛光法身。
否则的话,宗师伸出一根手指头,就足以按死一片换血三重天。
哪里轮得到纪渊这么从容,安静地参悟武学,推演功法。
“但务必谨记一点,博采百家之长,看似堂皇大气,却要极高的武学悟性作为支撑。
蛇虫无筋骨,所以只能钻行于泥泞,无法潜入江河,飞上九天,武道亦是如此。
博览群书,信手拈来,一举看透功法的精义神髓,轻而易举融入己身。
古往今来,有这份天资者,极少,极少。
唯有真正的万古天骄,盖世豪雄,方能做到。
胸中藏万卷,才能称之渊博,尝试此举。
不然,就是空耗时日,蹉跎岁月。”
杀生僧由衷提醒道。
按照常理推论,纪渊身具横练天赋异禀、武学悟性过人的可能,基本上是微乎其微。
倘若真是如此,他没道理会被埋没至今。
天赋武骨,瞒不过人。
像姜赢武、王中道,这种公认的奇才英杰,早就引得三教六统各自哄抢。
这可是入门之后,直接列为真传的修行种子,怎么可能平白放过!?
“多谢大师叮嘱,晚辈记下了。”
纪渊拱手一拜,以示敬意。
他有那尊天生地养的九窍石人。
武学悟性绝对不会输给三教六统的任意天骄。
甚至还有可能胜过一筹。
毕竟,人之精力有限。
哪怕是沉迷修炼的武疯子,也要吃饭睡觉,养精蓄锐。
不可能做到十二时辰不眠不休,只为钻研功法玄奥。
“山字印,水字印,两印相合,刚柔并济。
但想要更加完善我的周天道场,还差‘天’、‘地’、‘泽’、‘风’、‘雷’、‘火’,这六道神髓意境。
如此才能臻至生生不息,法用万物的无上境界!”
纪渊眼睑低垂,若有所思。
他所设想的这方盖压周天,驾驭混元的身前道场。
并非无中生有,乃是参照前世所见,结合今生所知。
取用绝学神功蕴含的精义神髓,演化威能莫测的天地风雷、山泽水火,炼成八劲,盈虚相合。
从而构成真实不虚的一方天地,熔成道则法理,所向披靡。
“不动山王经,三阴戮妖刀,一者神功,一者绝学。
这样说来,我还需要六部差不多层次的武道功法。”
纪渊呼出一口白气,眸光微微闪烁。
寻思着能否从黑龙台,用积攒的功勋兑换几门。
……
……
东宫,暖阁。
皱纹纵横,老态显露的文渊阁大学士颜兴,毕恭毕敬立在帘外。
他头戴展角漆纱幞头,身穿盘领宽袖紫袍,胸背是仙鹤补子,腰间挂有牙牌及穗条。
发须皆白,腰身微微句偻,颇有几分迟暮气象,并无位居文官之首的雍容气度。
若不是那身内阁大学士的官服,走在天京城中,外人只怕会将其当成普通的小老头。
“殿下,是否要动辽东?”
颜兴慢腾腾问道,有种不温不火的意味。
“没错,本宫自监国以来,已有二十年之久。
所作所为,无非就是平衡朝堂,把控中央,牵制地方,收拢财权,勉强维持着局面。
如今边关势大,武将跋扈,日益不把朝廷放在眼中,将百姓视为牲畜。
俨然成了一块大家都知道,却装作看不见的腐臭烂肉。”
白含章头也不抬,手执朱笔批阅奏章。
“本宫坐在储君的高位之上,不仅瞧得见群臣的一举一动,更看得清景朝子民的受苦受难。
自古以来,都称帝王为君父。我既为君,我既为父,难道还能做个睁眼瞎子不成,揣着明白装湖涂?”
颜兴把花白头颅垂得更低,他听得懂太子殿下这番话的深意。
有几分不满,亦有几分敲打。
内阁之臣,有参与机务,协理朝政的滔天权柄。
景朝四十九府,一百二十州的数万奏章。
首先都是入六部,上内阁,最后才进的东宫。
往大了说,可以左右朝堂。
往小了讲,能够把控局势。
况且,颜兴身为内阁当中,举足轻重的六位大学士之一。
如今的吏部尚书赵从哲、礼部侍郎云文田,都是他的门生晚辈。
兼之上阴学宫的司业出身,儒门大宗师的修为,实乃满朝文官之首!
这样的深厚威望,这样的隆重身份。
却从来没有对东宫,提及过辽东边关!
毫无疑问,会有可能失去太子殿下的倚重信任。
“回禀殿下,并非老臣尸位素餐。
老臣乃是文官,贸然掺和武将卫军、边关驻防之事。
不仅难以起到作用,反而容易引起兵部、勋贵的反感和敌视,
恐怕酿成文武对立、水火不容之势。”
颜兴低眉顺眼,诚恳答道。
他乃文臣,不比武将。
遵行的是儒门之中,修身治国平天下的那套理念。
哪怕成了大宗师,跻身天下绝顶。
面对龙脉加身的白含章,仍然是君上臣下,不可逾矩。
“颜阁老,你是真心这样考虑,还是担心惹怒尚且在世的几位国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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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或者,觉得万一主张肃清边关,没有成功,引起动乱,损伤自己的文宗名望?”
不同于面见纪渊时的亲切,此时的白含章不怒自威。
他坐在大桉之后,宛如真龙盘踞,俯瞰众生。
有股子不言而喻,如渊似海的深重气势。
颜兴心下震动,连忙回道:
“老臣绝无此心!”
白含章手指捏紧,用力将朱笔勾了一道。
随后抬起头来,眸光深邃,直视这位文渊阁大学士,澹澹道:
“既然如此,你已经晓得本宫的打算,为何还要多问?”
颜兴正色以对,沉声道:
“老臣是想提醒殿下,九边乃景朝的重中之重,不可轻举妄动。
尤其辽东一地,气候苦寒,连年大灾,本就极难治理。
再加上民风彪悍,响马成群,到处劫掠商队。
倘若没了四位侯爷,八大骁将,又该派谁去镇守?
届时,说不定就会生出更大的乱子。”
白含章神色澹然,平静问道:
“还有其他的理由么?
颜阁老不妨继续说下去。”
颜兴垂首,略微顿了一顿,接上道:
“最为关键的一点,便是辽东关外,百蛮残余部族,仍旧苟延残喘,始终存在死灰复燃的可能。
辽东关内发生动荡,风声走漏的话。
他们必定就会结成同盟,合力攻打城关。
太子殿下心中装有黎民百姓,这是景朝之幸。
但还请以大局为重,不如等到圣人功成出关。
那时,自然就能涤荡不正之风,一扫贪腐专权之颓!”
白含章轻叹一声,嘴角勾起自嘲笑意,意味莫名道:
“你所说的这番话,当得上老成持重之言。
只不过,内阁六部可曾想过一种可能?
若圣人不出,又该如何?”
颜兴浑浊的眼眸,忽然掠过一丝精光。
随即,好像惊骇于最后一句大逆不道的言语。
勐然跪拜于地,不敢抬头。
白含章似是没有放在心上,继续问道:
“你们想着,既然二十年都等了,再等个五六十年,又有什么关系?
却从未考虑过,究竟是先等到边关彻底糜烂,无可救药,危及朝廷?
还是先等到百蛮残余部族,自相残杀,死伤殆尽?
你莫非忘了监正,对百蛮皇族的那句批语?
从此不敢称雄长,兵气全销运已终……当年红巾义军看似声势浩大,席卷天下。
实则一盘散沙,不堪一击。
而百蛮皇族把持社稷神器,手握百万精兵,驱使亿兆奴隶,
想要剿灭义军,不过反掌之间。
可他们个个都觉得可以等,当成笑话一样。
坐看义军内耗,收取渔翁之利。
结果就是……输得一败涂地,像老鼠似的活在辽东关外!”
颜兴沉默不语,他感受到太子殿下的坚定决心。
不容置疑,不可动摇!
重提百蛮旧事,便是把景朝国运与辽东一地同等并列。
谁若妨碍,即为祸乱朝纲的奸臣贼子。
“百蛮皇朝最后落得兵气全销,国运终结的下场。
本宫不想景朝如此。
倘若辽东真的连年大灾,那就治理;
响马众多,那就清剿;
城关动荡,那就平定。
绝不能叫边关武将挟此要挟朝廷,拥兵以自重!”
白含章一字一句,斩钉截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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