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深秋，西伯利亚最北部的隐秘港口，残阳有气无力地垂挂在遥远的天边。

    显然，又一个乏味的白天行将结束，繁星点缀夜幕的时刻已然不远。

    对于芸芸众生来说，这东升西落的太阳不过是早就看腻味了的寻常存在；但在这座位于极北之北的孤独堡垒，情况就不大一样了。

    环抱此地的北冰洋，带来的不仅有彻骨的寒风、危险的浮冰，还有独特且极端的天象：再过不久，极夜就会笼罩这片沉默的土地，那会是长达数月的黑暗。

    因此，被拘束于此地的人们，大多很珍视这日渐稀薄的阳光，哪怕它的热量实在少得可怜。

    正是出于这种缘故，护士长才会在暴风雪刚刚过境后，就张罗着把孩子们都带到屋外放风透气。

    或许，她内里还存着在新近到访的莫斯科特使面前表现一番的心思——回家探亲是这里所有普通人的期望，没有人乐意被永远锁在这里。

    孩子们不会在意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一窝蜂地冲到了草坪上，追逐打闹、嬉戏玩耍，差不多折腾了大半个下午。

    直到现在，太阳西斜。

    护士长挤着笑脸发号施令，指挥其他护士给孩子们依次做体检，一副尽在掌握的样子。

    然而，小鬼们并不怎么配合。

    他们的年龄大致在三、四岁到十五、六岁之间，正是活泼好动、自控力差的时候，此刻又玩得兴高采烈，哪里会乖乖听话。

    医护人员只好追着这些孩子跑来跑去，喊住他们的名字才能叫过来测量体温血压，还得准备好棉花糖作为奖励。

    当然，凡事都有例外。

    在喧嚣的人群之中，照样会有人显得格外沉静，草坪边缘的黑发少年就是个鲜明的例子。

    他有着在这里相当少见的亚洲人面孔，五官柔和清秀，身形挺拔修长，看上去就像是画中之人。

    和其他孩子一样，少年穿着连体白棉衣、带着棉手套，袖口绣着自己的编号——18。

    和其他孩子不同，少年没有肆意飞奔，而是缓步慢行，就连体检也是主动提前就位，完全不用护士操心。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神情实在过于平静，看上去非但没有少年人该有的张扬活力，反而多出了与年龄不相称的忧郁气质。

    与这里的其他‘囚犯’相比，少年显得格外另类，至少他们此刻都玩的很开心。

    ‘是亚洲人多愁善感的细腻天性使然，还是孤儿出身的缘故？总不会是被打蔫了吧？他挨鞭子的次数，差不多是这一批里最少的。’

    偶然间注意到18号神态的护士长暗自揣测起来，但她永远不会猜到其中的真实缘由。

    在少年郎尚在发育的青春期躯壳内，存放的是穿越者已然不复稚嫩的孤单灵魂，刻意保持着与此地绝大多数人的距离。

    异乡人李林，亦或者样品十八号尤里，沉默地打量环绕草坪的建筑群——它们彼此间挨得是这样的紧，以至于能像高墙一样挡住寒风、保存热量。

    当然，这套精心布局的设计更是牢牢地锁住了此地的所有人，犹如一座有进无出的封闭牢笼。

    直到那个被刽子手选中的圣诞夜……

    想到这里，已然走近墙根、脚踏积雪的李林顺势转弯侧身，不动声色地用眼角余光瞟向草坪另一端。

    黑天鹅港负责人赫尔佐格和莫斯科特使邦达列夫，正在那里结伴散步。两人言笑晏晏，气氛相当和睦。

    可在李林看来，这一幕简直是两条毒蛇在纠缠交尾，无数恶毒的种子由此凝结，倾泻到了港口的每一个角落。

    这并不是顽童对管教者的偏见，也绝非精神病人的疯狂臆想，而是穿越者基于原著剧情和现实状况做出的冷静判断。

    原著剧情正式开始的时候，真正的黑天鹅港早已在熊熊烈火中毁灭——正是眼前的这两个阴谋家，为独享古龙秘密而安排的人祸，逃出生天的幸存者寥寥无几。

    念及这场即将到来的杀身之祸，李林心中怒气上涌，漆黑如夜的双眸中闪过一丝慑人的恨意。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收回了打量阴谋家的视线，俯首蹲身、拨弄积雪，心中继续思量当下形势。

    就目前来看，现状非常契合原著剧情，没有明显的不同之处。

    而且，即使抛开剧情惯性不论，黑天鹅港如今的形势也足够危险了。

    作为一座与世隔绝的秘密研究所，黑天鹅港不存在于任何常规地图之上，离这儿最近的城市是34公里外的原流放地维尔霍扬斯克。

    也就是说，正常情况下没有外人会来这里，北极熊倒是有可能前来觅食。

    食物、燃油、设备……

    黑天鹅港所有的补给，都要靠核动力破冰船列宁号来进行运输。如此寒冷的极端环境，光是燃料短缺就足够要命的了。

    而现在，列宁号已经迟到太久了。

    海面已然封冻，冰层正在持续向下凝结；原本就时断时续的航线，几个星期之后就会彻底冻实；到那时，破冰船也没法强行打开通道，补给必将全面断绝。

    ‘不管是活体火葬，还是冰狱求生，我都不想亲身体验，必须抓准机会跑路了。’

    思考过后，李林愈发坚定了择机转进的决心，环绕其身的雪墙也正好于此刻堆砌成型。

    事实上，从被秘密押送至此的头一年起，李林就开始策划逃亡了，算起来差不多准备了六年之久。

    北冰洋畔的孤独港口、被编号管理的特殊孩童、滥用到丧心病狂的脑桥分裂手术……

    对《龙族》系列的读者来说，这些事物的标识度不可谓不高，赫尔佐格、雷娜塔、霍尔金娜等名字更是如雷贯耳。

    穿越前恰好读过《龙族》的李林，自然不会强行无视这些醒目的提示。

    之所以时至今日都没有贸然出逃，并不是他悲观厌世、打算引颈待戮，而是因为这本就是计划的一部分。

    黑天鹅港的内部监管制度相当严密，无论是轻装潜逃还是盗取补给都非常困难；外部的千里雪原，更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然壁垒。

    冒冒失失地空手出逃，就算不被哨兵乱枪打死，再侥幸摆脱空陆追捕，也多半会凄惨地冻饿而死。

    源自龙类的血统固然给了混血种超越常人的身体素质，但也很难挺过这种毫无保障的亡命之旅。

    至少李林自知做不到，前世的他只是区区一个扑街写手，可不是什么特战兵王、异界龙神、黑光病毒集合体，今生也没有获得系统、聊天群、世界编辑器之类的金象腿。

    对平平无奇的穿越者来说，逃出生天的时机唯有黑天鹅港毁灭的这一夜。

    届时，负责执勤的哨兵就算不被阴谋分子提前干掉，也会被诓进宴会大厅一并灭口，港口的警戒体系将在顷刻间荡然无存。

    在那夜之前，为了营造轻松氛围、麻痹众人，也为了尽快转移研究资料和基因样本，赫尔佐格应该会放松食物配给和仓库盘查，这显然是储备逃亡物资的大好良机。

    在那夜之后，黑天鹅港不复存在，只要躲过后续的空军侦查与轰炸清洗，幸存者大概就能重获自由了。

    这并不是一个四平八稳的周密计划，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李林对此非常清楚。

    他也明白，事实上，还存在着看上去更为轻松、稳妥的选项——零号、赫尔佐格、邦达列夫，在眼下这个节点，他们都具有破局的能力。

    可是……

    “尤里，你在做什么？”就在这时，一道活泼清脆的女声从李林身侧传来，打断了他渐趋阴沉的思绪。

    是霍尔金娜，相处了六年的李林听得出来。他侧首仰望，果然不错。

    高挑的少女就站在他两步远的地方，淡金色的长辫绕过颈后、落在胸侧，秀美灵动的眉目间流露出丝丝笑意。

    “城堡，我堆来解闷。”样品十八号尤里惋惜地看了同类一眼后，无奈地指着雪墙扯谎。

    ‘不，它是牢笼，’穿越者李林在心中暗叹，‘这是一座即将活埋你们的监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