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密的山林吸尽了落日的余晖,让整个寺都暗了下来。山风偶尔吹起,跌落的树叶簌簌落下。幸这里香火有继,庵堂内殿灯烛所燃的火光晕在金色的菩萨身上,让整个内殿明亮而温暖。
顾苏氏立在殿外,小尼姑告诉她里面有贵客在,让她等一等。别的香客,等的久了,都陆陆续续的走了。可她不走的理由却说不出口,她无处可去。好不容易来了京城想投靠做官的弟弟,没想到弟弟却外地赴任去了。她所剩的钱已经不够她留宿客栈了,何况住下又怎样,还去远乡寻弟弟去?上山之时,山林陡峭并未吓退她,但走到半山,向下望去时,扑面的水汽和蜿蜒的江河,让她流下泪来。天地如此之大,却无我容身之地。那时她便下了决心,她要留在这里,留在这天地怜爱的地方。
风带了凉意的吹来,透着她的薄衣,让她打了个哆嗦。腹中也跟着一阵绞痛,她才记起她已经一天未进食了。这些也丝毫没有让她挪动半步。身体的不适,让她想起了他的丈夫,那个只在洞房那天见过的男人。洞房后的第二日他便赶赴战场,留他和陌生的婆婆和小姑子生活。一开始她们敬她是官宦人家,略有些门第的,待她特别好,有什么好东西都紧着她。待那一纸讣告到来,她才发现她都记不起他的样貌了,更谈不上那理应的悲伤。可这个人的死亡,对于这个家来说,可谓晴天霹雳,家中唯一一个有官位的人走了。婆婆和小姑哭嚎时,已经开始估算她何时改嫁,待她也大不如前了。婆婆的嫌弃,姑嫂的冷语成了每日的餐食,这个家她待不下去了。
里面的贵人终于出来了,一群人簇拥下,一个贵妇人从里面轻飘飘的走来。清冷的梅花香气在她周围散开,但一种独特的喘息声也不知不觉在她耳畔响起。
贵妇人见殿外只留了她,便特地拉着她的手道:“让您久等了。”
她也是在京城生活过的,但眼前的这个贵妇人却从未见过。乌发高高挽起,隐在发丝间的灵巧细致的饰物或金色或碧色,无不透露女子的品味和华贵。眉宇间微含愁绪,但温存知性却不语而显。但这样美好的脸她也就看了一眼就跳过了,看到贵妇人身后。贵妇人身后有些家丁模样的人簇拥着。有一个身体甚是强壮些,衣服也显的不同。他的背上伏着一个孩童。孩童大约五六岁的摸样,梳着双环髻,穿着丝滑的反光的锻质衣裳。双眼紧闭,脸色青紫,如小猫一般微弱的喘着气。
顾苏氏立刻从贵妇人手中抽出了手。所有人一呆间,觉得她就算讨厌,也太失礼了。可她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侧身穿过贵妇人,来到那个孔武有力的男侍卫面前道:“她喘着气呢,不能背,抱着吧。”
所有人惊讶之时,那个侍卫把孩子从背上挪下来,抱在了怀里。女童在大吸了口气后,喘息声变小了,脸色也不如刚才青紫了,只是眼睛还是闭着,没有醒来。这时顾苏氏才发现,这个孩童身上居然穿着北国孩子的窄袖衣,窄口裤子。她吃惊的神色,让贵妇人看出了端倪,她立刻打发人把孩子带下去道:“不瞒夫人,我们是北国人。孩子从出生就一直病着。本来还能说话,是个活泼的性子。你看她现住”。贵妇人一提孩子,泪水就止不住了,低头寻帕子擦了泪水道:“现住她连唤我一声娘亲都不能了。孩子父亲请便了北边所有的名医,都不见好。眼看着越来越重,一位高僧提点我们,说南边有个神尼,有起死回生之能,我们才把她带到这里。”
听妇人这么一说,环顾这个寺,如此安静。但眼前所及的鎏金彩绘和她以前见的都不太一样,细致璀璨,但却和这山林的安静如此和谐。整个庙宇也不大,里面的僧人也不多。她突然想起,莫不是她。
她回想起寻到弟弟家的情形。敲门后,弟弟家已经换了主人。说明来意后,女主人特地请她进来喝茶。女主人虽然没问她为何来投靠弟弟,但大约从她孤身窘境猜出几分。她也不点破,向她推荐道,出京城,沿江水走,凤鸣山上有座女寺,你可投宿的。她当时觉得奇怪,京城里寺庙众多,总有一些可借宿的。为何一定要到京城外的山里。路上她一想,才体会到那位女主人的贴心。她是长在京城的,父亲也曾在京为官。若再在京里的寺里住了,难免有认出她的人,闲言碎语多少会让她陷入难堪。她想到这儿,便听话的寻到这座女寺。没想到这女寺,居然还有神尼,南国可称得上神尼的不多,会不会是她呢?
就在她思虑那神尼身份之时,一个小尼姑上前道:“师傅说,天色已经晚了。女施主若不嫌弃,便留下用饭吧。”
她愣愣的点点头。女贵妇也点头朝她笑了笑,“夫人,看来和神尼有缘。”然后便带着下人朝寺里走去。就在她感到惊讶之际,小尼姑唤她道:“夫人,跟我来吧。”
她被带入后山一座偏殿内。里面坐满了人,有的女尼,但更多的居然是宫里女官打扮的。坐在主位的一个女尼,看着大约三十多岁年纪,眉眼纤细,嘴唇很薄,看着一副清冷的样子。她并未抬眼看她,只是在她进来时朝她点了点头。小尼姑把她领到了一个空位上,那个位子很靠主位,清淡的檀香味让她不由的看向主位上的她。空灵的有些不似人间人物。她内心肯定了自己的猜想,这个年纪,寺中主人,这等气度,只能是她。就在她内心笃定之时,主位上的女尼唤来一位女官,道:“让灵晰今天来这里用餐吧,有贵客。”女官下去后。顾苏氏环顾四周,她猜可能是那女贵妇,可并未看到她,其他人她也不识,只能低头等着。
女官再回殿里,后面跟着一位少女。少女消瘦,容颜清丽。青丝只是略绾了个髻,发丝在白色外衣上沙沙的摩擦着。走近才发现那沙沙作响的布料居然是丝织物,闪着光。她低着头,缓缓的来到主位女尼身边,唤了声:“师傅”,便在她身边坐下。她坐时极慢,却脖颈挺直,上半身无丝毫摇摆。她身旁女官替她把衣物拉好,她才稳稳坐定。
这下,顾苏氏可以肯定了主位定是大梁国师伏鸢神尼,而那位少女便是南梁长宁公主。她以前见过那位公主,现在公主虽大了,但她还是从眉眼间认出了她。在她的印象里,那是个像太阳一样耀眼的女孩子,可如今苍白阴郁,像寒夜的光。
“灵晰,你还记得你的启蒙恩师吗?”
“师傅,宫里教过灵晰的老师有数十位,我都记得。”
伏鸢神尼向顾苏氏一指道:“那她,你还记得吗?你应该见过她的,她是你的故人,也算是你的贵人了。”
顾苏氏一听,脸一红,连连摆手道:“算不得,算不得。吾家父亲不过教过公主几日,哪能算贵人。”
她这一说,公主抬眼看向她,眼睛突然有了神道:“你是苏师傅的女儿吗?”
“在下是原礼部侍郎苏元郎的女儿。我以前作为家眷进宫远远见过公主。可不知公主居然认的我。”
少女点点头,如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回道:“苏师傅教我时,正值你出嫁。我问苏师傅你美不美?苏师傅说,我的女儿姿容虽寻常,却勇毅果敢,在大是大非面前从不逊色于男儿。并勤俭持家,定会是个好妻子。后来,有一次你作为家眷入宫,我特地让女官指给我看,我想看看苏师傅家的女英雄是什么样子。”
顾苏氏已经羞了脸,低下头。但随即眼泪充盈了眼眶,是的,父亲是疼爱她的,才把这样的她嫁给了一名武将。可怜爱她的父亲,却因朝堂的动荡,政权的交替,被新皇帝归为废帝的旧臣,被放逐,最后郁郁而终。而那个废帝,那个溺爱公主的表哥,正是被眼前的公主送去鸩酒所毒杀的。想到此,她用复杂而矛盾的眼神看向公主。
聪明如公主,她立刻读懂她的眼神,随即眼睛陷入了黯淡。是那种深不见底的深渊。
顾苏氏看到此,她突然明白她错了,皇朝的更替和她有何相干。她一个小女子,送疼爱自己的哥哥一个痛快,不是也是一种回报吗?是的,送走东昏侯后,她便以为国祈福为由,离开了皇城,淡出人们的视野,来到了这里。变了性情,从一个明艳活泼的女孩子,变成了现住看似端庄娴静,却心如死灰的摸样。
后来殿里便再无人说话,除了殿外风声和树叶的杂鸣,再无声音。顾苏氏吃的五味杂陈。待她也想如其他人一般退出殿外时,还是那个小尼姑叫住了她,“施主,主持有事相求。”她也不言语随小尼姑来到寺的深处一处偏殿。伏鸢神尼已经在那里等她了。里面点着檀香,让整个房间温暖而沉静。
伏鸢神尼待她坐定,便开口道:“我今日收了一个弟子,年纪太小,身体也弱,需要人照顾。你今天也看到了,我寺里有些僧侣,但多是游方挂单的,和我探讨经意,迟早会走的。而那些女官,终归是官家人,去照顾我的徒弟,也不合适。不知施主有没有兴趣,替我照顾那病弱的小弟子。”
顾苏氏立刻想到了那贵妇人和那北国的孩子,脱口道:“哪个北国的孩子?”
伏鸢神尼点点头。
“可她是北国人。”顾苏氏吃惊,堂堂梁国的国师,公主的师傅居然收了一个北国孩子做了弟子。
伏鸢神尼意味深长的一笑,却并未回答。
顾苏氏这才觉得刚刚的话有些不妥。她冷静下来才感受到伏鸢神尼的安排是在替她谋个体面的所在。照顾神尼年幼的弟子,她便可以以俗家人的身份留在寺里。世俗里,她依然是功臣战将的遗孀。这份体面的自由,神尼给的不显山不露水,她没有点破顾苏氏的窘迫,让她体体面面的仿佛是被请来的一般。但顾苏氏突然想起那个面目模糊的丈夫,他正是死在南北战乱的战场上,死于北人之手。她还冠着他的姓,她不免开始犹豫了。
神尼不惊讶她的踌躇,淡淡道:“你可想几日,也可多见见那孩子。实在顾忌丈夫家里,也可拒绝,先在寺里住下吧。”
顾苏氏谢了,便退出房内,随小尼姑在寺里歇下了。
几日内,她在寺里随小尼姑们上早课,洒扫。但却一日也没见到贵妇人、公主和神尼。仿佛这只是个普通的寺。那日她只是做了个梦一般。
一日天还只是刚刚亮,她便醒了,她听到了嘤嘤的哭声。她料定是哪个小尼姑想家了。也不意外,却也睡不着了,便穿戴好出门去洒扫了。可来到山门,却看到那贵妇人含着泪,一步三回头的向山下走去。可她回望贵妇人所望的地方,却没有人。只有层层的殿阁。‘这孩子居然都没有来送母亲,可能是病的起不了身吧。’想到这,便想看看那孩子病的怎么样了。便等见到那相熟了的小尼姑问了那孩子的住处。
当她推开门,看到躺在床上那不省人事的北国孩子,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她没有送母亲。发着高烧,小脸通红,嘴里呢喃的喊着:“娘,娘,不要走。”见有人摸她的头,她一把握住顾苏氏的手,“娘,别走。”
顾苏氏没有孩子,没做过别人的娘亲,被这孩子一抓,她本能的想抽出她的手,但感受那双小手娇柔之下的灼灼温度后,她没有动,仍由那孩子抓着,还使唤小尼姑取些凉水来,她给她擦身降温。
顾苏氏的娘亲死的早,她弟弟是她一手拉扯大的。所以要论寻常小病,她抵得上半个大夫。果真不过半日,北国这孩子的温度便降下了,也慢慢有了些意识。她认出这不是自己的娘亲后,便松开了手。许久道:“我记起了,你是寺门口那个让唐叔不要背我的夫人。”
顾苏氏以为那时她没有醒,没想到她还记得。后面的几天,她几乎每天都来看她,她从娘胎带的虚弱她治不了,但她还是尽其所能的给她做了一些孩子喜欢的吃食,扶她起床,天天来照顾她。不过几日她能坐起了,她便给她梳头,穿衣。顾苏氏自己常常提醒自己,那是个北国的孩子。但后一秒,她会告诉自己,她还是个孩子。
北国的孩子和她熟悉了,有一日,北国的这个孩子,看了看屋里没人,便轻声说,“我叫范林柔,师傅给我法号叫灵空。父亲说以后在南国别跟人说自己的名字,但我想你记得我,所以告诉你哦,你不要和别人说哦。”
顾苏氏心想他父亲一定是怕泄露她北国的身份才让她如此。但嘴里,心里却回旋着范林柔这个名字。好好听。突然她脑中一个想法一闪而过,这个想法让她一惊,她感觉她似乎有点喜欢这个孩子。
就在顾苏氏吃惊自己的变化之时,北国的小人问道:“你姓顾吗?我听她们喊你顾施主。我可以叫你顾夫人吗?”
顾苏氏被这一问,开始呆呆的看着这孩子。这是一个多么聪明漂亮的孩子,漆黑柔顺的头发,娇柔的皮肤,如星辰般璀璨的眼睛。她像一张美丽干净的白纸,什么北国南国。她只是个孩子,一个病弱的孩子,让她照顾这样的孩子,有什么好不愿意的。她甚至贪心的想做她的母亲,想拥有她。所以她端坐了身子,目光坚定的回答道:“我娘家姓苏,你可以叫我苏妈妈。以后在南国的日子,我都会陪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