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薄暮时分,夕阳的余晖给四周山峦染上一层斑驳金色,飞鸟呼啦啦地结伴回来寻找自己栖息的那棵树。
远远地,走来一个身影。
那人头戴土黄色的斗笠,穿着深褐色的裋褐,矫健的身躯因为后背上的竹篓而微微前倾。
半山坡上的小屋有昏黄的光,窗棂上映出女子线条柔美的侧脸。
贵根眸光闪亮,大步走过去,将竹篓重重地顿在地上,“白香姐,我回来了。”
窗内的女子顿了下,并没有出来。
“你看看东西能不能用,要是不行,我再去山里看看。”贵根在门口等了片刻,屋内仍是没有动静。
贵根垂头离开。
白香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打开屋门,果不其然地发现了门口的竹篓。
竹篓里有天麻、有大风艾,还有带着瓜秧的三只鲜嫩的蜜瓜。
白香暗暗叹口气,将竹篓搬进屋子。
躺在床上的白香娘侧身看了看,问道:“又是贵根送来的?”
白香“嗯”一声,将天麻跟大风艾取出来,洗净,分别放在一旁,又把蜜瓜用刀切成两半,将里头的瓜子掏了,洗干净,切成小片,端至床边,一片一片捏着喂给娘亲。
“这瓜真甜,”白香娘尝了口,示意白香,“你也吃,剩下那两只回头给你爹。”
白香笑笑,掂起一片咬了口,确实很甜,甜得有点让人……受不住。
蜜瓜个头不大,两人很快吃完了。
白香给娘擦擦嘴巴,将她身子扶正,撩起裤腿,替她按摩腿上的穴位。
白香娘双眼微阖,片刻,开口,“阿香,你到底怎么想的,京都那头每月都写信来,这都一年多了,你一次都没回信,那边肯定惦记着,赶年前雪封山就回去吧?”
“先把娘的腿治好再说,”白香低着头,额角的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眸。她不是不想回信,而是不知道怎么回。
宋青葙每次写信,不是托她带这个,就是让她带那个,明里暗里都是试探。
她确实没打算再回京都,却又不太敢明着说出来。
好像一说出来,她就永远失去了儿子跟儿媳妇。
白香娘听出她的声音淡淡的,叹口气,“再说,再说,都推了好几回了,你是不打算回去了吧?”
白香不吭声。
“你对贵根有意思?”白香娘问道。
“没有。”白香极简短地回答。
“贵根对你可有意,别说你看不出来……原先你没回来的时候,他就整天忙活你那片药圃,我以为他也想学点医术,没往别处想。可自打你回来,我才明白他是安的什么心。”
白香顿了顿,换了个姿势,继续按。
许是手劲大了点,白香娘轻“哼”了声,继续道:“贵根这孩子是在寨子里长大的,人品相貌都没得说,你要是跟了他,娘没意见,可一家女不说两家亲,你得先把京都这头断了。汉人讲究,凡事要凭证,你得写个文书过去……”
“我对贵根没意思。”白香加重了语气。
“没意思,你得及早跟人贵根说清楚,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拖着,不厚道。”
白香沉声道:“我老早就跟他说过,我已经嫁了人,而且作了祖母,我跟他不可能。可他不死心……”
白香娘指指地上的天麻,“既然说清楚了,就不能白要人家的东西,否则还是不清不楚。”
白香点点头,“我知道,回头就按价把银子给他。”
白香娘又道:“这东西能折价,情分可不能,没意思就尽早了结,免得欠人家的情越多越还不上,两下都不好看。”
白香闷闷地“嗯”了声,开门出去。
马厩里的马见到白香,兴奋地打了个响鼻,亲昵地将头靠在白香身前。
白香拍拍它,低声道:“走,咱们去撒点儿野。”
马蹄声声,划破了黄昏的宁静。
经过贵根家时,白香从怀里掏出个银锭子,扯片叶子包起来,用枝条捆了,扔进去。
银子打在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屋内顿时传出贵根的声音,“是谁?”
白香不答,扯了扯缰绳,策马继续往前走。
贵根出来,只看到月影下,一人一马渐行渐远。
离土家寨二百余里,有处山谷,谷中流淌着一条不算深的小河。
四周渺无人烟,一片空旷。
白香松开缰绳,放马在河岸上吃草,她却走到河边,一件件褪下了身上的衣衫。
她美丽的身体便完全沐浴在清浅的月光里。
虽已年过四十,可因常年习武,她的肌肤仍然细致而有弹性,在如瀑的墨发的遮掩下,愈加诱惑动人。
白香赤足缓缓走向水中。
河水经过一天的日晒,温暖轻柔。
白香舒服地叹一声,将头埋进河水里。
这条河是她最爱的地方,每次疲倦或者劳累,甚至烦躁的时候,她都会策马一个多时辰来到这里,洗去满身的疲惫,也洗去心底的苦闷。
洗浴罢,白香赤身坐在河边大石上,仰望着明月。
山间的夜风清凉温润,如同一双温柔的手,抚慰着她的心。
白香叹口气,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烦闷,可确实是烦闷。
事实上,自打收到宋青葙的信,她就一直难以平静。
信上说,孩子已经生了,是个女儿,取名秦芙,秦镇很开心。百日礼上,清平侯还把短剑给了秦芙。
总之一切都很好,很顺利。
假如,信上的百日礼改成满月礼,白香会毫不犹豫地相信家里真的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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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信是五月写的,既然是百日礼,那就该是正月底生的。
而宋青葙的产期是三月底,很显然是早产。
宫变的消息直到四月才传到土家寨,同时来的还有新帝登基的消息。
而秦家是否被牵连到宫变之中,又牵连到何种程度,白香一无所知。
正因为这种一无所知,才让白香极为恐慌,甚至是前所未有的恐慌。
有几次,她甚至收拾好行装,想要回京都看看,看看她的儿子、儿媳还有……小孙女。
可是娘亲身边却离不开人。
许是年纪大了,又或者是年轻时太过劳累,白香娘得了手足不遂,行步艰难且难以持物,饮食起居都得要人照顾。
白香犹豫了好久,终是把收拾好的行李放下了。
京都的事情已经结束,她即便回去也改变不了什么,可娘亲这边,只要她用心诊疗,娘亲极有可能康复如初。
至少娘亲可以站起来,能够走路,能够自己起床穿衣。
她已经选择离开儿子,做了不负责任的母亲,她不想再做个不负责任的女儿。
白香没想到的是,她在犹豫着是否回京都时,宋青葙也抱着一线希望,盼望着白香能够回来。
不但是因为她自己,而是为了秦芙。
她记得付余满月时,已经可是竖着抱了,可秦芙的脖子还是软绵绵的抬不起来;付余三个月时,已经能翻身了,夜里睡觉炕边需要围着被子免得摔下去,而秦芙都百天了,还是需要帮忙才能翻身。
李太医来看过,说孩子长得比寻常孩童瘦弱且行动迟缓,最好能请个懂医理、懂穴位的医婆在家里每天按摩穴位。
稳婆虽多,可医婆却极少,而且人品好,让人放心的就更难找了。
何况,外人又怎会比得上亲生祖母来的周到细致?
所以,写信那天,她跟秦镇怕白香担心,就商量着不告诉白香是早产,就说是正常月份生的,可一时口误,百日礼没有改成满月礼。
秦镇没有觉察到,宋青葙心细,马上就醒悟到了,却没有指出来,仍让人按照原样送了出去。
宋青葙有自己的小心思。
凭着女人的直觉,认为白香定然能注意到这个漏洞,如果她愿意回来,自然最好,要是不愿意,她也不会勉强,慢慢再访听医婆就是。
果然,信发出去两个多月,已是七月,白香并没有回来。
宋青葙虽有心理准备,可失落却是难免的,再往贵州写信便不像往常那么热络,只淡淡说了几句,诸如家里一切都好的话,也就罢了。
秦镇只以为她是因为天热烦躁,并未多想,匆匆写完信就软语哄她开心。
宋青葙见秦镇小意地哄劝,却又觉得隐隐地后悔,便是为了秦镇也该好好孝敬白香,可信已经送出去,倒不好再特意让人半道截回来重新写。
这样反反复复,一时喜一时愁,宋青葙自己都觉得厌烦,可秦镇没有半点不耐,仍是温存而体贴。
这日秦镇见宋青葙气色尚好,笑道:“你好久没出门了,今儿阴天,不太热,我给你摘莲蓬吃。”
宋青葙想起往年两人一边剥莲子一边抵足谈心的情形,笑着应道:“好。”
两人说说笑笑到了蓼花亭。
湖边有风,宋青葙感觉后背有些阴冷,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七月正是一年最热的季节。
往年的此时,宋青葙老早就换上轻薄的素纱短衫了,而今年却仍然穿着绫缎褙子,捂得密不透风。思及此,宋青葙心里不由凉了几分。
都半年多了,自己一点起色没有,照这样下去,几时才能好?
就是好了,也不知道能否再有孕,难道真的让秦镇绝后?
秦镇口口声声说不在乎,可没有人会真的不在乎子嗣的问题。
再说没有嫡子承爵,爵位就有可能收回去。秦镇以后怎么去见列祖列宗?
这一两年好说,以后怎么办?
便是有当年他写的字据在,可自己这么死缠着赖在秦家也没意思。
倒不如自己主动求去,让他另娶好了。
宋青葙胡思乱想的空当,秦镇已摘了两只莲蓬,憨憨地朝她笑道:“阿青,接住。”
手一扬,将莲蓬朝石桌这边扔过来。
莲蓬带着水,水滴溅到宋青葙的脸上,有些凉意。
宋青葙顿时气恼,不由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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