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香大步走过去,“贵根,又来除草了?多谢你一直帮我搭理药圃。”
“习惯了,”贵根抬头,露出张朴实的面容,藤编的斗笠下,一双眼眸看上去平静如水,眸底却隐藏着细碎的光芒,“这里药草不少,荒废了太可惜。你不在这些年,药圃救过不少人的命。”
白香淡淡一笑,“药圃以后还是我来料理,你只管忙你家里的活吧。”说罢,走到另一边熟练地将那些花蕾已变的浅白的金银花摘到篮子里。
她穿黑色大襟衣,衣袖跟领口滚着三道宽边,腰间系着墨绿色裙子,乌黑的头发盘在头顶,只用银簪别着,唇角微微翘起,安详而静谧。
贵根默默地看着她,有片刻愣神。
记忆中的白香完全不是这个样子,她从来不会淡淡地微笑,要笑,她就笑得大声,要哭就哭个痛快。
白香长得美,性子野,是土家寨最火辣的妹子。又爱穿红衣,身上挂满银饰,举手投足都伴着细碎的银铃响动,她的笑声也像银铃般清脆。
白香就像燃烧的火焰,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最闪亮的那个。
那时候,土家寨的后生哪个不恋着白香?
贵根记得有年“六月六”的前两天,哥哥跟几个年轻后生在野地里打架,哥哥被打得鼻青脸肿地回来,可他很高兴,因为他赢了。
赢了的人,可以在跳舍巴的时候站在白香对面,可以整个晚上看到她的面容。
然而,那天白香并没有去。
朝廷的军队退到了土家寨附近,白香看上了领军的大将军,连土家族传统的祭祀活动都不顾,趁着夜色到营帐那边偷窥大将军。
后生们气不过,商量着要去跟大将军比试比试。
白香听说后,找到他们,干脆地说:“想要跟他比试,先打过我才行。我看上他,因为他打得过我。你们谁能赢得了我,我也能看上你们。”挥动长矛,高昂着头,“不服来战!”
后生们面面相觑,白香的功夫受到过云游的高人指点,他们都不是对手。
白香成亲那天,白香软倒在大将军的怀抱里,寨子里的后生醉倒在野外的山坡上。
白香离开寨子那天,男女老少都去送行,贵根才十二三岁,跟着年长的后生们一起,足足送出两座山头。
白香走了,后生们丢了魂似的,直到一年一度的女儿会才缓过劲来。
一年复一年,后生们陆陆续续成了家,当了爹,也慢慢地淡忘了白香。
可贵根没有忘,他始终记得那个身着红衣跨坐在马上,笑声清脆似银铃的矫健身影。
他总觉得,白香属于这片广袤的土地,总有一天会回来。
于是,他自告奋勇地跟白寨主说,药圃里药草已经有了年头,荒废了太可惜,他愿意管着药圃。
白寨主浑不在意地答应了。
这一管就是二十年。
白寨主接到清平侯来信那天,就忍不住告诉了左邻右舍,白香要回来。
寨子的人都翘首期待议论纷纷,想知道作了侯夫人的白香,归乡时该是何等的风光与荣耀。
贵根知道白香要回来,心里是欢喜的,可听到那些话,欢喜之余又多了些沮丧与懊恼。
打那天起,他每天背着竹篓在进山那头小路上等。
终于,他见到了白香。
不是众多侍女簇拥着的白香,也不是遍身绫罗绸缎的白香,而是行色匆匆,发间脸颊笼着薄薄一层尘土的形只影单的白香。
白寨主宰了两头猪,周遭的邻居围在火堆旁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人群里的白香,唇角含着笑意,在热烈的火苗的辉映下,一如既往地美丽。
贵根远远地看着,分明感到了那笑意掩盖着的淡漠与清冷。
岁月没有夺走白香的美丽与才智,却夺走了她的快乐与激情。
贵根深吸口气,站起来,抓下头顶的斗笠,鼓足勇气走到白香面前,大声地问:“白香姐,六月六,一起跳舍巴?”
白香漠然地回过头,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望海堂。
明亮的烛光下,秦镇坐在炕桌前,端着青花瓷大海碗吱溜吱溜地吃汤面。
宋青葙在他对面笑盈盈地看着他吃,神情温柔。
面是她亲自做的,很劲道,汤是鸡汤,加了笋丝、肉丝还有青菜,味道既鲜美又清爽。
秦镇连吃了两大碗,心满意足地喝茶漱了漱口,用棉帕拭了拭唇角。
碧柳进来将碗筷用红漆雕花托盘端着退了下去。
秦镇讲起到田庄看望宋修远的事,“孙庄头给二哥寻了处极清静的屋子,秋绫管着熬药煎药,另有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帮着洗衣做饭,孙兴家的小闺女也在跟前伺候……隋庄头过去看了,说二哥的手没事,到年底就大好了。给了十贴药膏,隔三天换一次,等过一个月他再去看看。”
宋青葙暗舒口气,问道:“二哥是不是又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秦镇无所谓地笑笑,“平白无故捱了顿揍,哪能没有怨言?不过也就发发怨气,我当耳旁风听着,反正既不疼又不痒……我把你的话跟他讲了,他心里明白,也没在说什么,只问起你哪天去看他。我跟他说,这阵子不行,等冬天再说。”
秦镇隔三差五就出城,并不碍眼,可宋青葙出城得备马车,还得带丫鬟,被人看见难免节外生枝。
宋修远知道秦镇的意思,便没强求。
宋青葙听了却是心酸,眼圈有点红,过了会才道:“我抽空给二哥做件衣服,你下次去带给他。”说罢又问,“跟他在一起那个章安呢,也在田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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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镇答道:“章安跟秋绫把二哥送到田庄第二天就回来了,听秋绫说,他还想跟着五爷混饭吃,现在仍在羽林卫当差。”
宋青葙怅然道:“章安也不是心里有数的人,两人不在一处倒挺好,慢慢地也就远了。”
秦镇柔声安慰她,“你放心,孙庄头心里有数,会好好照顾二哥。今天他还带我到地头转了转,田庄让他打理得井井有条。就是地少了点,才二百亩,要有机会再在附近买上几百亩,交给他一并管着。”
宋青葙笑道:“是大舅舅听说祖母跟娘她们要搬到京都现买的,只得这二百亩,还是花了大价钱。宛平那边的田庄连二百亩都不到。就这两处田庄花的银子,听大舅母说,比济南府的上千亩地都贵。”
“大兴跟宛平都是好地方,能买到已经不错了。”秦镇近来当家理事,也知道不少经济行情。
因谈到地价,秦镇想起去济南府为秦钰置办地产的秦铭,遂道:“二弟说只求你帮他找个性子温存明事理的人就行,其余屋舍聘礼等都由他一手操办,不用你费心。”
宋青葙不由愕然,问道:“二弟怎么说起这个,他着急成家?”
“那倒不是,”秦镇笑着把缘由说了说。
宋青葙捂着嘴笑,“前阵子乔大太太托人探话,我说二弟这半年犯小人,明年是二弟本命年也不好说亲,把她给推了。我怕二弟若着急成家,又得四处议亲,被乔家知道,岂不以为我糊弄她。”
秦镇笑道:“难道你不是糊弄她?”
宋青葙斜着眼睨他,“我也是为了三弟,要不费这劲编瞎话干什么,万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平白得罪人。”
秦镇安抚般拍拍她的肩头,低笑,“他们都承你的情。要不以后,得罪人的事都推在我身上。”
宋青葙嗔道:“有什么不同,你把人都得罪光了,难道我就讨得了好去?”
秦镇“哈哈”笑着起身下炕,顺便把宋青葙的软缎鞋子捞上来,“去花园走走消食,顺便看我打拳。”
宋青葙点点头。
隔天一早,宋青葙刚在议事厅跟管事婆子们说完话,秦钰来了。
她穿着湖水绿的小袄,月白色挑线裙子,头发简单地梳成圆髻,插着那支重瓣莲花桃木簪,看上去清新娇嫩。
新月上了茶,知趣地退了下去。
秦钰看着宋青葙,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哪个日子都可以,嫂子拿主意。”
过完大礼之后便要定婚期,大舅母请人看了两个日子,让王太太送过来。
一个是九月十六,一个是十月初二,相差半个月。
为了避开新娘的小日子,男方家都要准备两三个日子,以备女方挑选。
秦钰说哪个都行,就说明她的小日子不在其内,不会影响洞房。
宋青葙打算定在九月十六。
因为十月碧柳要出嫁,两门亲事连在一起办,会很赶。
而且,碧柳名义上是下人,可在宋青葙心中的分量,只怕比秦钰还要重些。
等秦钰的亲事办完,宋青葙打算好好替碧柳操持。
想到此,宋青葙便道:“父亲的意思是赶早不敢晚,我记得你去年就开始准备嫁妆了,定下九月十六的婚期能赶得及吧?”
秦钰声如蚊呐般吐出一个字来,“能。”
宋青葙笑道:“那我就吩咐人告诉扁担胡同那头。”
婚期定下来后,大舅母说九月成亲,怎么也得提前三个月回去准备准备,遂决定六月初离开京都回济南。
宋青葙要准备程仪,给大舅舅家饯行,又得准备给二舅舅三舅舅家带的礼物,还得操心秦钰的嫁妆,一桌一椅一杯一碟都得亲自过目,忙得不可开交。
等送走大舅舅跟大舅母,宋青葙回到望海堂,连衣服顾不得脱,倒在床上就睡,从未初一直睡到第二天卯初仍是不醒。
期间秦镇叫醒过她几次,让她起来吃点东西。她答应得好好的,可没等饭菜端过来,又沉沉地睡去。
秦镇坐在床边怜爱地看着她,原本神采飞扬的小脸上笼着浓重的倦意。
这些日子许是累坏了,秦镇心疼得要命,吩咐碧柳,“夫人身体不舒服,这几天谁也不见,有事的话回到林管家那里。”
碧柳连声答应着。
秦镇又对新月道:“去跟陈姨娘说,大小姐的事让她帮着经点心,以后别过来烦夫人。”
新月恭敬地答应着,急步挪着去找陈姨娘。
快午时时,宋青葙终于睁开了眼睛。
秦镇大喜过望,“你醒了,肚子饿不饿?厨房里热着鸡汤,让人端一碗来好不好?”
“不饿,不想吃。”宋青葙摇摇头,坐起身子,“我去下净房。”
秦镇帮她把鞋穿好。
宋青葙刚站起来,突然觉得眼前金星乱窜,身子一软,倒在了秦镇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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