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素有西贵东富之说,尤其什刹海与积水潭附近更是寸土寸金,一屋难求。武康侯府作为百年世家,却在仁宗皇帝时卖了位于鼓楼附近的宅子,改在黄华坊的柳树胡同另置一宅。
宋家位于南薰坊的白家胡同,乘马车不过一刻钟的路程。
宋青艾身穿桃红色西番莲纹褙子,油绿色湘裙,头戴新打制的金镶玉嵌宝蝶赶花头面,脸上脂粉明艳眉目如画。
透过晃动的窗帘缝隙,她看到外面停着的一长溜马车,强健雄壮的骏马、宽大阔气的车厢,车身车头缀着银色螭龙绣带或素色狮头绣带……宋青艾看直了眼,低头瞥见娘亲压着自己的裙角,她的绣鞋抵着三姐的脚尖,严妈妈跟两个丫鬟缩手缩脚地挤在角落里。
生平头一次,宋青艾感觉自家的马车是如此逼仄与拿不出手。
其实按宋大爷宋隶文的意思,连马车都不想买。白家胡同离户部很近,只隔了两条街,他走路上衙才一炷香功夫,根本用不着,且养马花费颇大。
当初付氏经常外出巡察店铺,为着方便遂用私房钱买了匹便宜的蒙古马。
宋二爷夫妇相继去世后,养马的费用便从公中开销,林氏几次生出念头想将马卖掉,怎奈时不时要出门办事、探亲访友,还真离不了它。
譬如今日,即便南薰坊离黄华坊不远,可若步行来,岂不被人笑掉了大牙。
柳树胡同本就窄小,加上宴客,停着不少马车。车夫费了好大劲将马车驾到武康侯府门口不远处,就再也动弹不得了。
林氏没办法,眼看着两位姑娘整好裙裾戴好帷帽,带着她们下了马车。
早有眼尖的管事妈妈跟丫头紧挪着小碎步迎上前。
宋青葙跟在林氏身后,刚走两步便鬼使神差地停下来,侧头看了看。
细长的胡同里,除了挤得密密匝匝的马车,就是跟她们一样戴着帷帽、小心翼翼遮住容颜的千金小姐。
可就在这喧嚣纷杂中,宋青葙隐隐听到一阵脚步声,极轻极慢,正合着她的步伐,就像特意追随她而来。
这种感觉让她毛骨悚然,心莫名地跳得厉害。
进门后,男客在小厮的引领下径直往外院去,女客则由穿官绿色比甲的丫鬟引着沿抄手游廊往内院走。一路上回廊连着回廊,飞檐接着飞檐,更有数不清的流水竹桥假山亭台穿插其中,奢华又清雅。
宋青艾不错眼地四处打量,游廊里挂着半旧的五角串珠宫灯,院中堆着嶙峋的太湖石假山,亭边斜着枯瘦的苍松……无一处不匠心独具,无一处不彰显着百年世家的底蕴。
宋青艾看得入神,宋青葙却始终忐忑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郑家已明确表态过两天会纳征,她无需为此事担心。
退亲的流言仍传得沸沸扬扬,白衣人不会听不到,这足以应付他了,难不成他还会亲自察看退亲文书?
一路怔忪着,直到看到钟琳明朗的笑脸,宋青葙才安定下来。
钟琳握着她的手,眨眨眼,“待会有话跟你说。”说罢,带着林氏与宋青艾去见世子夫人。
世子夫人袁氏二十出头的年纪,穿着大红色宝瓶纹褙子,笑容矜持,“早听弟妹说起宋家的几位姑娘个个人品出众,今日见了果然如此。”一手拉着宋青葙,一手拉着宋青艾,又不迭声地催人取见面礼。
宋青艾眼尖,早瞧见丫鬟端来的托盘上摆着两块羊脂玉,分别刻着竹报平安和流云百福的图案。
玉在墨绿色绒布的衬托下,温润莹透,光泽柔和,一看就是上品。
这见面礼太贵重了,接还是不接?
宋青艾紧盯着宋青葙,见她曲膝道谢,然后随意挑了一块递给碧柳,便也学着她的样子,拿了另一块,没给丫鬟,自己紧紧地握在掌心。
玉质细腻滑嫩,触手沁凉,可她的心却热得像煮沸的水,难以平静。
这样品相的玉,送出去眼睛都不眨一下。再想到一路过来所闻所见,均是想也想不到的富贵。
如果以后能过上这种日子,今生便再无所求。
宋青艾紧握着玉牌,暗暗下定了决心。
见过世子夫人,钟琳又替她们引见了几人。
定国公家的窦七娘身量不高,肤色却极好,白里透红,能发光般。
威远侯府罗大奶奶是个瘦瘦高高的年轻妇人,目光很犀利。
忠勤伯府的梁四奶奶体态丰腴,看样子是个心宽体胖之人。
宋青葙微微笑着,一路行礼,宋青艾一面学着她的样子,一面将各人的身份相貌以及权贵间盘枝错节的关系狠狠地死命记着。
转过一圈,宋青葙不出意外地见到了修竹吟。
修竹吟坐在团花椅子上,身姿笔直,下巴高高地抬着。一旁丁九娘正小心地说着什么。
丁九娘是诚意伯的女儿,诚意伯如今不得圣恩,丁九娘行事就很谨慎,只敢在宋青葙面前摆摆谱。不过,自从郑德显立了世子,丁九娘言谈明显热情了许多。
此时见到宋青葙,丁九娘很有几分惊讶,“咦,你也来了?”
宋青葙笑道:“杨二奶奶下帖子请,怎好不来?”
修竹吟急匆匆地过来,上下打量宋青葙一番,“唔”一声,“气色不错,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强撑的吧?”
宋青葙抿嘴一笑,“还得感谢周医正,他开的杏苏散很有效用,要不我把方子抄给修姑娘?我看你面颊跟眼角都有点发红,还长了两粒小痘痘,怕是肝火太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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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修竹吟猛地转身,昂首离开。
恰钟琳招呼完客人走过来,对丁九娘笑道:“王家二姑娘正找你问青梅酒的方子,却原来你在这里。”
丁九娘“呀”一声,“差点忘了这事,我这就寻她去。”挪着小碎步袅袅婷婷地走了。
宋青葙轻舒一口气。
钟琳笑道:“等你出了阁,这种日子且得过着。”说罢,拉着宋青葙往屏风后走,“咱们找个清静地儿说说话。”
屏风后有道木门,出了门是游廊,再过去有个不大的偏厅,厅里摆着紫檀木的桌椅,墙角矮几上有只掐丝珐琅的双耳圆肚香炉,有青烟袅袅散开。
钟琳吩咐丫头,“沏壶茶,不拘什么点心端两盘来。”
丫头很快端来茶点摆置好,掩上门出去了。碧柳也极有眼色地跟了出去。
宋青葙今天穿了件莲青色绣疏影素梅的织锦褙子,钟琳穿得是黛青色云雁纹对襟素缎褙子。素缎是苏州特产,寻常也要十两银子一匹,染成黛青色比织锦缎更贵。
宋青葙暗叹,果然是世家子,分明富贵得不行,偏要做普通低调状。
钟琳冰雪聪明,见宋青葙瞅着自己的衣衫笑,岂不知怎么回事,遂道:“不是笑我装腔作势罢?打小就这么穿,早养成习惯了……倒是你,摆什么龙门阵?女大不中留,是恨嫁了?”
宋青葙听这话就知道钟琳猜到流言是自己放出去的,遂将白衣人原话一字不漏地说了,“……你也知我的情形,没有这桩亲事,我在家中很难立足,别人指望不上,只能自己谋算。要退亲,莫不从三方面找漏子,一个是八字,一个是健康,一个是妇德。当年定亲时八字就合过了,这个没处挑。论妇德,我每天在桂香院绣花习字,出门次数一只手能数过来;可做文章的就是身子好坏,我知道自己没事,可总得找人给我做个凭证。”
所以,宋青莼及笄那天,她故意穿着极挑肤色的银红色褙子,使得脸色憔悴不堪。袁大奶奶是郑家闺女,不管郑家想退亲还是不想退亲,她都会找个太医过来瞧瞧。
可巧,钟琳遣了婆子送梨,正好做个见证。
钟琳凝神听着,半晌才道:“倒是为难了你,这种事你伯母是指望不上,怎么不商量一下老太太?”
宋青葙想起那天早上祖母眼中突然流露的厌恶,摇头苦笑,“祖母身子不好,早半年大夫就说不能教祖母受着刺激,我怕祖母出事,再担个不孝之名。”
夜会男子,是为不贞。
累及祖母,是为不孝。
不贞不孝,宋青葙乃至宋家姑娘这辈子就全完了。再连累伯父跟叔父丁忧三年,届时宋家上下都要恨死她。
两人絮絮说了会闲话,只听外面有人笑道:“二奶奶可在这里,厅里要摆饭了。”
钟琳扬声道:“回去回世子夫人,说我跟宋三姑娘这就过去。”转头笑道:“待会少不得被嫂子排揎,到时我就推赖在你身上。”
宋青葙知她玩笑,应道:“行,让世子夫人骂我好了。”
袁氏管着庶务当家做主,钟琳很聪明,就当个甩手掌柜诸事不理,妯娌两人很和睦。
回到朝阳厅,客人们大都已经就坐只等着开席,宋青艾与新结识的乔静正谈到酿酒,乔静低声道:“我是头次酿,不知道好不好,过几天我家里办花会,到时请你指点一二。”
宋青艾笑道:“我也只酿过两次,指点谈不上,咱们一起试试,没准配出个绝妙的新方子。”
乔静是工部乔尚书的孙女,性情温柔不善交际。宋青艾察言观色,一味投其所好,拿言语哄着她,倒让乔静生出几分知己之情。
见到两人,袁氏果然嗔道:“让你招呼客人,却自己玩到现在才来,反让客人等你。”
钟琳言笑晏晏,“有嫂子在,我是万事不用愁,只等着吃就行。”
袁氏一脸无奈状,钟琳吃吃地笑。
客人免不了夸赞世子夫人能干,夸钟琳有福。
这空档,杨家的丫头引着宋青葙到席上坐了。
刚坐好,便有个身穿天水碧比甲的小丫头犹犹豫豫地过来,打量宋青葙几眼,问道:“可是宋主事家的三姑娘?”
小丫鬟约莫十二三岁,声音清脆嘹亮,顿时吸引了满屋人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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