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不狃交代完话,拍了拍蝉儿的头,转身便走了。到了房门口,他回头一看,蝉儿还坐在院子里,背着手,仰着头,两只眼睛望着他,一动不动,刚才那个小胭脂盒就放在她的两腿之上,在阳光下闪着金光。
梁不狃又跟她挥了挥手,蝉儿也腾出一只手来,给他也挥了挥手。梁不狃点点头,便开门进去了,时间紧迫,事情已经交代好了,没必要再陪着这小女孩逗乐玩儿了。他虚掩上门,留下一个门缝,打算再观望一下蝉儿的举动。
蝉儿见梁不狃进去,把背着的手拿到身前,原来她手上攥着一个小包袱。包袱是红色的,用黄色的绳子系着,蝉儿攥住一头,轻轻一拽,包口便打开了。她把小胭脂盒放进去,仔细系好口袋,揣在怀里,起身便走了。
蝉儿离了梁家,独自走在街上。到哪里去呢?刚刚已经看到万管家出门去了,现在去府上,只怕无人接待,落得尴尬。何况爹爹定好的时间是未时报到,那是午饭之后——进府之前,还要弄到一顿午饭才好。
她想起了爹爹的话,村里人杂,难免不测,若要安全,须要往人多热闹的地方去。她早听见了不远处的喧闹声——那是双月村的早市。
正如人们在休眠了一夜之后而在一日之初苏醒的那样,村落也是会休眠和苏醒的。月出皎皎,村子中静的像无风的水潭,只有打更人的声音会掀起一点微波;日上三竿,沉寂了一夜的人啊物啊,便都又打起精神来开启新一天的奔忙。
双月村的苏醒就是从早市开市开始的。在管理市场的月氏族人敲响铜锣,惊醒沉睡的土地之前,行商便已挤满了市场。双月村是两山间的谷地,也可谓是咽喉之地了。全国的行商大多走过此地,无数的商品在这里交换,大量的信息和流言,什么王公贵族的风流韵事,官府政策的最新动向,也在这里疯狂的交换着。
蝉儿顺着喧闹声走到市场的边缘,从栅栏下面钻了过去。面前是一驾驴车,这匹灰驴左右摇着尾巴,鼻子颤动着发出哼哼的响声,蝉儿从它面前溜过,灰驴呼出来热气蹭到她的胳膊,潮湿又闷热。
刚刚走过,她忽然发觉驴车后侧站着两个人,一胖一瘦,身穿长袍,正在窃窃私语,商议着什么。蝉儿好奇,单膝跪地,把着驴车的后轮,俯身听着。
“……小商人做小生意,大商人做大生意,这也算各得其所。”胖人正大发议论。
“要说也是,买肉买菜也是一辈子,买金买银也是一辈子,‘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却道人心是个伽蓝洞,欲壑总也难填。”瘦人用两只手指捻着自己的山羊胡子,摇着头说道。
“如此说来,欧阳野真已经足够称得上是大家了,什么金银肉菜,已不是他的生意,在下最近听说,他却在……”
这胖人贴到瘦人的耳朵边上,用手挡住,低声说了几句。
“什么!”瘦人瞠目结舌,转而又怒目看天,“真是君不君,臣不臣,商也不商了!欧阳野虽然为人粗俗,竟然干出这等勾当,真是人神共愤,人神共愤!”
“这件事基本是坐实了,不过还有一个细节不明,人人都知那欧阳野是虬髯阔面,一副西域人的长相。知情的人却说,为首的那人衣着、举止、说话声音和习惯都与欧阳野无异,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那人面容温婉秀丽,与欧阳野判若两人。”
“如果这样说,倒也没什么,想让那欧阳野家大业大,找个替身总是合理之事,只不过找的人与他如此不像,也是笑话。”那瘦人捻捻胡须,又背起手来,一副胸有成竹之状,“月氏宗族既然人丁兴旺,何妨不找人把这替身拿住?威逼利诱,细加盘问,怎么样他也招了,只把这件事情抖露出来,扳倒那欧阳野又何尝不是一件易事?只笑这欧阳野毕竟智谋不足,只是一介匹夫而已,哈哈哈哈——”
那胖人只将手指食指往唇上一贴,说道:“隔墙有耳,仁兄切勿高声,咱们到这边说话。”
却道这蝉儿听着,自己却早已出了神,远远的望见远处有一座高楼,修得颇为华丽。蝉儿见两人已经走远,便从驴车下面抬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向那高楼跑去。
蝉儿抬头仰望,这楼有三层高,逐层向上缩小,颇为气派。屋檐全部施用墨绿的瓦,在艳阳之下熠熠生光。一楼的斗拱上,竟还在四面涂上了金漆,红、绿、金黄三种颜色交错,凹凸有致,错落有格。屋檐之下悬着一个楠木的牌匾,上书五个大字“敕建望月楼”,蝉儿只认得一个“月”字,有看到牌匾中间一个大大的红色方章,中间弯弯绕绕叠了许多笔画,更觉新奇了。
见这小女孩在这痴痴呆着不动,戏院的门房只问道:“小姑娘,你爹爹呢?”
“我是……是欧阳府上的。”这也不算说谎吧,蝉儿心想,爹爹的钱已经付了,肯定算是欧阳府上的人了。
那门房一惊,喃喃道:“欧阳老爷不是每月初五、十五、廿五晚上来看戏吗?怎么今日这么早便来了……倒是早场将要开幕,月先生倒是出演……万管家也没送过消息啊,这……”
“咳咳,你不必惊惶。我们家,呃,我们家老爷只让我来看一看,今天并不来看戏。我进来办些事就走。”蝉儿越说反倒越发有了勇气,两手插起腰,神气活现,有力地说道。
“……请进请进,怎么说,欧阳家的人都是我们的高客。小姐宽恕小的无礼,由此进去便是。只是早场只是供我们的角儿吊嗓子而已,并没有什么人来听,有失水准,还望小姐海涵。”
“这些我自然知道。”蝉儿明白这门房把她当做府上的小姐了。她虽没见过什么小姐,但更小时也随他爹爹听过书,可想这门房又见过什么大族小姐,大概也是听书听来小姐的口气脾气是什么样的。若这样看,他二人倒有些一拍即合了。
“小姐,还有一事相告。平日早场无人,倒没什么的,今日有个白面书生,我在村中三年余了,却从未见到过,更要多加小心。”
“有劳你操心了。”蝉儿拿腔拿调地说道,她已经有些得心应手了。
蝉儿于是款步走了进去。入口颇为狭小,连着一条长而弯曲的游廊,蝉儿不识得路线,只是沿着游廊一路往前走,幸而眼前逐渐开阔起来了,蝉儿知道自己走对了路。游廊上方都画着故事画,有兵将厮杀,有文人相会,包罗万象。
再往前走,乃是一处开阔的天井。庭院中央写意地种了些竹木,野草狂妄地布满地面,不像有人打理过的样子。竹子轻轻摇曳,倒还真有些林中隐士的雅致了。这里大概是客人等候的地方,园林成趣,诚然多可赏玩。
更进一步,只见两个伸开的门帘,走进其中,上了十余级楼梯。蝉儿内心一乐:“什么月什么的,不就是茶馆吗?”原来眼前景象,不过是寻常的舞台一处,桌椅几套,确实与街头茶馆别无二致,只是都更精细了些,华贵了些,不过大体是一样的。
不过从门房给她指的路进来,仍旧与座位分隔。走廊一直通到舞台对面的包厢,,这是留给贵宾的座位
“他是远近最有名的旦角,他姓月。”
“哦哦……原来他就是月先生啊!”
“只可惜月先生年事已高,如今也还在这望月楼唱戏,只是比以往少得多了。”
“他看着年纪不大呀——”
“他与月氏如今的族长是平辈,在同辈人中,确实算是最年轻的了,可是如今也有四十的光景,唱戏毕竟也是青春饭,如今纵然还有原来的心气,也没有原来的力气咯。”这白面书生滔滔不绝地说道,言语中不见一分讥讽,而是颇有几分惋惜。
“你来这里看戏吗?”白面书生抖开扇子,扇起风来。
“自然,不看戏来戏楼干什么?”蝉儿故作镇定,其实她是跟门房胡扯的时候才知道这里是戏楼的。
“我就不来这里看戏。”
“那你做什么?”
“你看这戏楼,多么气派!”这人又卖起关子,扯起闲话来,“当年月先生非要去唱戏,堂堂宗族,竟去做那下九流的勾当,月氏人人都不认他,写他名字,都把‘月’写作‘岳’。却道是‘今日田舍忙,明日富贵郎’,这月先生还真是这块材料。一出《死别》唱得是凄清动人,仿佛肝肠寸断。你且听这一句——”
只见那台上的青衣女子后仰身体,转过头来,抖开水袖,曼妙一阵清波。蝉儿听不懂那唱词,不知是何地的方言,但也感觉背身上凉冰冰的。
“月先生的曲儿还是一样的好。这脚步如何,你仔细听听。”
蝉儿便把头往前一伸,仔细地听着。
“月先生落脚的声音有深有浅,想是年事已高所致?”
“一半对,一半不对。”
蝉儿不解,自己冥思苦想,坐在椅子上,摆动着双腿。
“你是哪家的孩子?”书生冷不防地问道。
“欧阳家。”蝉儿不假思索。
“哦?”书生有些讶异。
“嗯……”蝉儿看他起疑,想要找补两句,“就是欧阳府上的万管家差我来的。”蝉儿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他还没见过万管家,只是爹爹和他说了一番话而已。
“原来如此。那万管家怎么说?”
“嗯……之乎者也,我听不真切。”
白面书生合上扇子一笑,向那台上的月先生行了个礼,月先生以那女子的姿态也按女子的规范回礼,转身便就下台了。
“你怎么让他走了?你不听我还要听呢!”
“无妨,无妨,以后早晚还能听的。……我看你我投缘,我请你吃顿午饭,怎么样?”
蝉儿正苦苦想着那些乱七八糟的,还来不及为午饭发愁。书生这样一提醒,她便想起来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如今还真让她遇上了。
见蝉儿点点头,书生便掏出一块方正的木牌,印着什么字样,蝉儿认得有一个“木”字。
书生道:“我刚刚从这宋家酒楼过来,本打算在那里吃饭,可突有急事打断了我的行程。这饭也不好浪费掉了,如今你便替我去享受一番吧!”
蝉儿接过木牌,仔细端详了一番。她内心自忖:这宋家酒楼是梁不狃提到的地点,既然午饭还无处解决,不如就此“光临”一下,也算是多了解一下村里的布局。
“宋家酒楼怎么走?”
回答她的是她自己的回声。那白面书生,早不知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