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仲春, 园内百花争艳, 桃红柳绿, 蝶舞莺飞。
七夏撩起帘子看外面的风景, 想起初来宫中尚是晚冬之日, 夹道白雪如絮, 不承想转眼已经春天了。
马车悠悠驰向宫门, 仍旧是在离保安门不远之地停下,她穿着层层叠叠的服饰,扶着宫女小心自车中下来, 一脑袋的头饰,连走路都略显吃力。
暖阁中,窗边的帷幔被金钩掀着, 大好的日头照进殿内, 以往暗沉的檀木此刻也染上几丝春意。
七夏仍旧笑得没心没肺,满桌的糕点吃了大半, 望着他奇怪道:
“做皇上不忙么?怎么隔三差五请我来吃茶……我今天可没有做好吃的带给你。”
“不妨事。”秦衍微微一笑, 打趣道, “难不成我宫里的厨子都不如你了?”
“不敢不敢, 上回才吃了个哑巴亏, 再不敢和御厨们比什么手艺了。”七夏赶紧摇头,年初的牢狱之灾, 现在想来还心有余悸。
且不说她的厨艺如何,宫中顶好的厨子上百个, 糕点菜式花样繁多, 好些是自己从没见过吃过的,比起做饭烧菜,她倒是更喜欢吃现成。
横竖他是皇帝,他们俩关系知己一般,便是闲着没事来蹭吃蹭喝,也无人敢多说一句,她这一辈子能有这个造化,也算是知足了。
七夏端着汤碗,细细品尝那道翡翠银耳。秦衍看她吃得有滋有味,嘴唇微启,默了一阵,方佯作平常地笑问她:
“早些时候,听你说,你娘从前也是宫里的人?”
“嗯。”她吃着东西,回答得含糊,“我娘得病那一会儿脑子有些神志不清,躺在床上的时候,我照顾她,她就拉着我说……”
秦衍眉峰一皱,立时问:“说什么?!”
七夏咽了嘴里的食物,好笑道:“还能说什么,就说自己是掌膳呗,说她见过皇上,还服侍过宫中的娘娘,太后都夸她做菜好吃。”
言罢,她摇头笑叹:“不过爹爹和阿姐都不信,只说她病了,胡言乱语。可我就想……我娘都病成这样了,我若不信她,还有谁信她。所以,她一定是在宫里做过掌膳的。”
她语气格外郑重,表情肃然,秦衍唇边笑容凝注,渐渐浮起些许苦涩来,心中莫名的揪紧。
“那……你娘的名字叫什么,可能告诉我么?”
“这有什么不能的,你是皇上啊。”七夏笑呵呵地把空碗放下,“我娘姓柳,叫晚莹,据说还有个小名叫阿五,小时候听我爹爹唤过。”
他不咸不淡的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皇上。”
门外,刘公公带着个小太监,捧着托盘,走进来,恭恭敬敬施礼:“膳房的燕窝粥煮好了。”
秦衍偏头看了七夏一眼,犹豫了一瞬,才道:“……呈上来吧。”
“是。”
绿玉通透的碗内白粥香气清新。适才吃了太多杂食,正想尝尝清淡的,七夏拿勺子舀了舀,粥里枸杞偏多,刚低头要吃,秦衍忽然唤住她。
“小七!”
七夏搁下玉勺,不解道:“怎么了?”
似乎是觉得自己举止失仪,他讪讪一笑,摇了摇头:“没什么……”
“难道你也认为我吃得多?”
“不是……”秦衍垂下眼睑,说得不着边际,“吃吧,多吃些好。”
七夏瞧他那模样,只当他是心疼自己的粥,低头又舀了一勺,一面凑在唇边吹凉,一面叮嘱他:“厨子放了不少枸杞,你前些时候不是说上火么?最好少吃一些……对了,我适才在外头看到有人卖烤红薯,不知道你们皇宫里的吃不吃这个,我本想买些给你,百里大哥又说,皇上是不吃这种东西的……”
他说不出话来,灿烂的阳光散落满身,眼中皆是那日在街上遇见她的情景。
细碎的暖阳,温柔如水,迎着日光,看着她俏生生的走过来,眉眼带笑,灿然生辉。
——我和你认识么?
——哦,原来早上那个人是你啊?
“小七!”
粥还没吃到嘴里,他猛然起身,握住她手腕,力道之大,吓得她直把勺子甩出老远。
“又、又怎么了……”见他眸中充血,表情瞧着可怕,七夏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小季,你没事儿吧?”
秦衍将手一松,放开她,淡淡道:“我没事。”
此时在场的宫人亦包括刘公公在内,皆被他这般举震得愣住。隔了好久,才听喝道:“还不收拾?”
于是便又手忙脚乱拾起掉在毯子上的玉勺。
秦衍侧过身,似是平常地朝刘公公吩咐道:“侯夫人这碗粥凉了,再命人煮一碗来,要干净的,别放什么枸杞。”
刘公公偷瞄了他一眼,并未多言,领旨退下。
七夏挠着头,犹自狐疑地看宫女把面前一口没动的燕窝粥端走,低低道:“奇怪,我又没上火……”
由于气氛异样,这一顿饭吃得很没滋味,午时不到秦衍就推说有事要忙,下逐客令了。宫女领着她往保安门走,马车就停在宫墙下,七夏正将上车,身后忽有人急声唤道:
“侯夫人等等,侯夫人……”
不远处见得个身着大红蟒服的宦官,气喘吁吁追出来,他手持一锦盒,以往总是习惯性提着曳撒,眼下也顾不得许多,甩着袖子就朝这边跑。
“咦,刘公公?”鉴于他如今已是总管太监,在车上这么和人说话太过失礼,七夏只得又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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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事这么着急?”
刘中博站住脚跟,擦着脸上的汗,颇觉尴尬。
“这是皇上命奴才带给您的糕点,此前公务繁琐,竟给忘了……冒犯之处,还望侯夫人恕罪。”
七夏手捧过盒子,因笑道:“哪有什么罪,我还该谢谢你的……怎么不叫小太监送来?何必跑这一趟呢。”
刘公公赔笑道:“小太监们粗手粗脚的,皇上所赐之物,哪里肯放心让他们送……这糕点做得精致,所用食材亦是稀少昂贵,夫人可莫要辜负皇上的心意啊。”
她悄悄打开瞧了瞧,数量不多,只两三个,不过掀开缝隙就闻到香味。
七夏把盒子收好,笑吟吟点头:“我知道了,公公记得待我向皇上道谢。”
“诶,老奴记下的。”
又客套了两句,她复爬上马车,放下帘子。
“夫人慢走。”
车轮子咯吱咯吱转动,响声回荡在寂静清冷的宫门外,一路上是盛开的杏花,漫天飘飞。
刘中博直等马车在视线里消失不见,方垂首叹了一声,慢悠悠走进门内。
“关宫门。”
*
三月里,日子过得平静又安宁。
月底的时候,定国侯府修建竣工,七夏两人便从将军府上搬了出来。宅子离这边足足隔了两条街,虽然同在城内,想要相见也方便,但临走前常近秋还是不舍,拉着七夏仔细叮嘱了一番。念着她年纪小,不懂事,也不会管理下人,只怕她吃亏,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恨不得自己也跟着进来住。
将军府里一下子少了两个人,每日不免显得冷清。
闲着没事,常近秋就回跑来这边转转,偶尔摸摸七夏的肚子,摸完又会望着她叹气,带着一脸的抑郁打道回府……
人说春困秋乏夏打盹,不知是不是这个缘由,近来七夏愈发的嗜睡了,早间总要到日上三竿才起,午饭吃过后又会拥着被衾往床上一倒,等吃完饭时再醒来。
百里素来迁就她,在将军府时还有常夫人训斥,这会儿左右无人管,也便由着她睡。
但一天里只有几个时辰是清醒着的,老睡得昏沉沉的也不好,为了给自己找些事情做,夜里刚掌灯,七夏就坐在床上,拿了绢帕绣东西。
她在一旁绣玩意儿,百里就在桌边点灯看书。
不多时,背后便听得一个接一个的呵欠声。
他把笔搁下,转过身来不禁奇道:“这才多久你就想睡了?”
“我也奇怪……”七夏揉了揉眼睛,笑道,“明明下午刚睡了一个多时辰,怎么就困了。”
“这么睡下去怎么得了。”百里合上书,挨在她身边坐下,伸手给她把脉,“别不是病了?明早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七夏索性把头靠在他胸前,亲亲热热地颔首吻了吻他下巴,闭上眼睛又打了个哈欠,倦意上涌:“好啊……”
“你先别睡。”百里推开她,轻轻拍了拍她脸颊,见后者没反应,只得拿手两边一捏一扯。
“唔唔……唔。”七夏吃痛地睁开眼,含含糊糊想扳开他的手,“唔唔……你别扯了……我不睡就是……”
百里无奈一笑,总算是松了手。
“你晚些时候再睡,依我看就是睡多了才浑身没力气。”
“那我不睡,我作甚么?”七夏歪头看他,笑道,“不如你陪我说说话?”
“嗯,好。你想听什么?”
“我想听……”她抿唇思索,脑中灵光一闪,“想听你从前混迹赌坊青楼的事!梅倾酒说,你当年在赌场名气很大,是不是真的啊?”
“……”
后者收回视线,默默的站起身,举步要走。
“诶诶诶……”七夏一把拉住他,“你别走啊……说说嘛。”
百里皱着眉:“这有什么好说的。”
她咬着下唇笑盈盈地把他望着:“我其实就想知道……你此前有没有喜欢过别的人?”
他垂眸,眼中渐渐浮起笑意:“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我总觉得,他们口中的你,和我如今看到的你不太一样。”七夏目光看向别处,琢磨了片刻,“……虽然我还是比较喜欢现在的你。”
百里抿唇微笑,伸手抱住她,下巴轻轻在她头上摩挲,良久才道:
“我十几岁时,的确比较爱玩……那时只知道父亲是朝中镇国将军,身份尊贵,家里有花不完的钱财,周围无论是谁都想方设法的要巴结我,但凡我说一句话,从来无人敢道出一个不字。”
“听起来果然和浚仪郡主说的一样。”七夏撅了撅嘴,“所以你也对她说过要娶她咯?”
“她?”百里失笑,“那都是七八岁年纪说的玩笑话,难为她能惦记这么久。”
她也跟着笑了笑,又问:“那后来呢?”
“后来……”
他顿了顿,在床沿坐下,忽然淡淡问她:“我有没有同你讲过,我几年前曾被派去宁夏镇压压蒙古叛将洛尔赤的事?”
“嗯。”七夏点点头,“我记得。”
百里闭目怅然叹了一声,抚着她秀发,声音极轻极轻:“在此之前,我从不知原来人命这般脆弱轻贱,放眼望去,一地尸体如山,不论是蒙古人还是汉人……大约只有见过血腥,经历过生死,心境才会变化。
自宁夏回来以后,也不知为何,我就对骰子骨牌再没了兴趣。”
他说到此处,心中不由生出一丝庆幸。
还好她不用看到那般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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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夏静静听着,许久见他没有言语,她抬眼盯着他双眸,半晌后展颜笑起来。
“还好,你活着。”
他闻言微怔。
随即,也跟着微笑颔首。
“是啊。”
“啊,对了!”兴许是不愿再说这个话题,她爬到床尾,把小绣框拿起来,献宝一般给他看,“我准备给你再做一个香囊,你看好不好?”
提到香囊,百里唇边便荡开笑意,哪里还会说不好。
“慢慢做就是了,别再像上次那样熬夜。”
“我知道。”她把绣框捧在手心,悄悄望了望他,沉默了一阵,忽然又抬起头来。
“百里大哥。”
“嗯?”
“过些时候,我想回杭州看看阿姐。”她眉眼间带着几许轻愁,语气无比怅然,“我好久没有回家了……”
“好。”算起来,她离开杭州已经快有一年了,本是打算成亲之后就回去的,哪里知道这些天他忙于公务,一直耽搁。百里握着她的手,想了想,“等两日吧,再过两日,我陪你一道回去。”
七夏欢欢喜喜地笑道:“行!”
*
夜凉如水,苍穹中挂着一轮下弦月,微风拂过,树影横斜。
睡到后半夜时,七夏便无端地开始咳了起来,从轻咳到猛咳,声音越来越大,像是快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
“小七?”百里梦中惊醒,披上衣袍起身唤她。
然而七夏仍旧只是咳,似乎无瑕回答。
他急忙将桌上的灯烛点亮,借着微光,看她一张小脸因为咳嗽而涨得发红,嘴唇却苍白无色。
“小七,小七……”
喊了数声,七夏始终紧闭着双目,浑身倒咳得微颤。
觉察到事态的严重,百里顾不得许多,立时命人去请大夫。
此刻已是四更天,宫里的御医请不来,外头的医馆也大多打烊关门,底下家仆跑遍了全城才把一个老大夫从床上拎起来,急匆匆送到侯府里。
烛台底下,红蜡结了硬硬的一块。老大夫摸完脉,捋着胡子半天没言语。
“大夫。”百里急声问道,“内子是什么病?”
“这……”他面露难色,似乎自己也没把出什么名堂来,“夫人……三脉虽弱,又不显疾象,应当无甚大碍……”
耳边尽是七夏撕心裂肺般的咳嗽,百里听得揪心不已。
“都咳成这样了,怎还说没有大碍?!”
“许……许是上火,气血不畅……”的确把不出脉象,老者犹豫许久,才这般说道。
百里凝神看他,似是怀疑:“可有得治?”
老者摇摇头:“夫人这脉的确正常,这病也不知从何而起……一会儿我开个方子,您先吃一副看看起效。”
“伤身么?”
“是药三分毒……不过一副,无妨的。”
眼下求不到医,百里左右无法,只得先让人引他下去写药方。
天边刚蒙蒙亮的时候,七夏总算是停了咳嗽,厨房里的下人送来汤药,浓稠苦涩的一大碗,他光是看着就不住皱眉。
“这么一大碗谁喝得了?换少一点的来!”
底下人唯唯诺诺地应了,端了托盘又退出去。
约摸是发觉周遭吵闹,七夏缓缓睁开眼,手自被衾中伸出来,摸索着探到他衣袖,哑着嗓子唤道:
“百里大哥……”
声音虽轻,百里却听得明白,他蓦地一愣,忙过转身。
“小七,你醒了?”
七夏靠在他肩头,咽喉因为咳得厉害隐隐作痛。她难受地吞了好几口唾沫,“我嗓子疼……”
百里让人倒了茶水,又试了试她额头温度,见没有发烧,这才松了口气:“只是嗓子疼么?身子还有哪里不舒服?”
她把茶水喝尽,有气无力地咳了两声,然后又摆手推开他。
“你离我远点……万一……万一我把病过给你了怎么办……”
“过了就过了,大不了再多叫一碗药便是。”说话间,有人捧着托盘,已是换了个小的药碗端上前来。
百里伸手接过,凑在唇下抿了一口,见冷热适中,这才舀了一勺喂到她嘴边,柔声道:
“来,快把药喝了,药喝了就没事了。”
七夏艰难支起身子,听话地将勺中的汤药喝完,黄连一般的味道扎着舌根,久久散步去,她眉头颦起,颇为嫌弃:
“……好苦啊。”
他耐着性子哄道:“良药苦口,听话,只喝半碗就好。”
温热的药汤自喉咙而下,仿佛被什么东西梗塞住,吞不下吐不出,她又吃了几勺,向他虚弱地笑了笑,自嘲道:“真是奇怪……平白无故的……我怎么就病了……”
听她声音沙哑,百里不禁心疼:“你既嗓子疼,就少说话。”
半碗汤药还没喝完,她一双眼皮已经开始打颤,莫名的困意又潮水般漫了上来。
“小七,再喝两口。”
“我不想喝了……想睡觉。”
闻得此话,他骤然一惊。
睡觉,又想睡觉……
这个病难不成就是因嗜睡而害起的么?
百里轻拍着她脸颊:“先别睡好么,小七……你再忍忍,我派人请李太医去了。”
尽管七夏强打精神,眼皮却越来越沉,被衾里,她紧抓着他的手,口中低低呢喃:“嘴里好苦,想……想吃……”
“想吃什么?”他急忙俯身,凑到她耳边。
七夏喃喃道:“想吃……蜜饯……”
百里忙应声:“好好好,你别睡,我去给你找……”他侧身心慌意急地朝门外道,“蜜饯,老邢,快拿把蜜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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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令下,府里下人登时乱成一团,翻箱倒柜地寻果子。最终邢管事手捧一小盒果脯,连走带跑地送到他手上。
“侯爷,这儿果脯。”
百里赶紧打开盒子,取了一块小心翼翼放到她嘴中。
“小七……张嘴尝尝,你要的蜜饯。”
七夏并未睁眼,隔了半晌才把他塞到牙里的果脯咬住,嚼了几下,或许是甜味冲淡了口里的苦涩,她眉头悠悠展开了些许。
“百里大哥……”
“我在。”百里握住她手背,此刻只想同她多说些话,好让她保持神志清醒,不至于昏睡,“你还想吃什么?我叫人给你做。”
“想……想回家……”七夏睫毛颤了一下,眼角便有一滴清泪滑落在鬓边,她的话断断续续,来回却只那么几句。
“在外面过得不好……好辛苦……”
“阿姐……小七想回家……想吃家乡的鱼虾……想吃娘包的饺子。”
离开杭州之后,她一路上磨难重重,知道她心里委屈,纵然自己如何弥补,终是难辞其咎。百里轻捧着她的手,放在脸上,哽声道:
“我知道,我知道……咱们不是说好了么,再过几日就带你回家……”
“我几时骗过你……”
“你想养什么……猫儿狗儿鸟儿,全都买给你,好不好?”
他兀自说了半日,屋中却只听得自己一人的声音,待得垂眸时,但见七夏嘴里尚含着果脯,却没有再咀嚼,连起初的呢喃声亦不再有。
百里心中一凛,轻声唤道:“小七?”
四下里无人应答。
窗外春风吹过,杏花树在风中摇曳了几下,花瓣簌簌而落。
死一般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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