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的气候一日比一日冷了, 出门若不穿上厚些的外衫是抵不住风吹的。书房内, 案几旁有个茶炉烧着, 一进屋, 室内尽是暖意。
棋盘上, 黑白子交错而置, 两方数量相差不远, 呈对立之势。明霜抬眸看了百里一样,捻了枚棋子,轻轻往他跟前而落。
“远之。”
百里回过神, “该我落子了?”
明霜微笑着摇头:“是你输了。”
他微愣,低头看着棋局,入位的一子奇峰突起, 竟在他不经意间占了优势。百里未曾多想, 放下才夹在指间的棋子,淡笑:“罢了, 是我技不如人。”
“不是技不如人, 是你心不在焉。”明霜倒也不为难他, 独自收拾着棋盘, “陪我下了一日的棋, 想必你也乏了。出去转转吧,我没事的, 犯不着成日里都来陪着我。”
他偏头向窗外萧索的园中望去,倦意甚浓地捏了捏眉心。
“那好, 你也要记得早些休息。”
“我知道。”明霜含笑看他, “闲来无事,多去瞧瞧庄姑娘吧?我看她这些天好像都关在屋里,我这庄中无趣,就怕把她闷坏了。”
百里摇头轻叹:“她就是不出门,我才放心些。”
她听完,眼底里闪过一瞬讶然,手上仍旧拾着棋子,看似不经意地开口:“你待她倒真是不一般。”
这一句,百里却没有回应。喝罢茶水,起身告辞离开。
出了这间暖阁,外头的冷风扑面而来,他略感不适的皱了皱眉,加快脚步往穿堂而走。
山庄里的假山水池很多,眼下这个时节连残荷也没剩几片,伏在水中的石块慢慢浮出水面。他几乎是一眼便看到蹲在池边瞎鼓捣的七夏,就像前些时日在自己府上一般,她似乎很爱玩水?
“七夏。”
听到有人唤,七夏忙直起背四处张望,待得看见是他时,赶紧起了身,兴冲冲跑过来。
“百里大哥,你叫我啊?”她笑吟吟地站在他面前。
百里淡淡颔首,“你在作甚么?”
“在看我养的那只乌龟。”七夏说着,眼里染上些许担忧,“这几日也不知怎么了,它什么也不吃,也不爱动了,成天就懒懒地在水里头趴着。我在想它会不会也觉得无聊,于是就放出来遛一遛……”
他闻言往池边望了一眼,若有似无地勾起嘴角。
“没事,冬天要到了,想来它是准备冬眠。”
七夏又觉得好奇又觉得好笑:“咦,是这样吗?原来乌龟也会冬眠?”
“人到冬季不也睡得多?”
她想也不想就笑吟吟点头:“说的也对。”
天空阴沉沉的,将她脸颊映得有些青黄,眼下重重的一圈黑色,好像是没睡好。百里犹豫了一瞬,正想问她这些天在做什么,却见她忽然垂首往衣兜里翻翻捡捡。
“对了……我有东西要给你。”
七夏紧张兮兮又忍不住荡开笑意,拿着一物在掌心摊开,捧到他眼前。
那是个茶色的香囊,上头密密麻麻不知绣了些什么,红色的穗子系在一端,倒是比香囊打要好,隐隐还闻到一股说不出来的香气。
“送给你的。”
他习惯性皱起眉头,移开视线,“我不要这个。”
七夏心头一凉,不死心地又往前凑:“为什么啊!”
“我不带这种东西,拿来也没有用。”
“可是……可是我做了好几天呢!”她绕到他另一边,可怜巴巴地盯着他瞧,拎起香囊来向他解释,“这里面装了五味子,虽然味道不是很香……但据说可以宁神。是我亲自上山采的,你就收下吧。”
“你做的?”他怀疑地垂下眼睑。心中又不禁了然:原来这些天她都在做这个。
“咳……穗子不是我编的,可是袋子是我缝的呀,还有香囊上的竹叶……”
还真没看出来那是竹叶。
不想开口损了她的自尊心,百里打量了许久,才勉为其难地收下,眉峰一直紧紧拧着,似在考虑将它搁在什么地方比较妥当。
“后天就是冬至了!”一见他收了香囊,七夏犹自高兴,“你想吃什么?我打算明日出门采买些食材,做顿好的给你们吃。”
百里扬起眉:“你要亲自下厨?”
“那当然了,老在人家家里住着怪不好意思的。”她今天心情很好,“怎么的也该做点菜让明姑娘换换口味。”
难得看她能如此好心,百里也不由缓和了语气,“她吃得清淡。”
“我知道,之前问过小季了,她身子不适,得吃点补的。”七夏拍着胸脯,“你放心,包在我身上。”
“你要出门的话,记得带上个小厮。”半个月前失踪的事他尚且记忆犹新,百里不由叮嘱道,“早去早回,别老在路上瞎逛,浚仪只怕还惦记着你。”
七夏朝他笑道:“知道啦,人还没走呢,你几时也婆婆妈妈起来了。”
似乎也觉得自己话多,他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故作生气地颦起眉。
“嫌我啰嗦,那你倒是少给我惹些祸事,回回都要我来给你收拾烂摊子。”
七夏笑嘻嘻地拉了拉他的胳膊,“这次我一定小心,再也不会给你惹麻烦。”
看她没心没肺的笑容,一如既往的快活,一时间也不知还能再说什么。百里静静望了她许久,七夏也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他。
“……行了,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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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他走远,七夏才拿手指抓了抓耳根,狐疑道:“奇怪,我脸上是不是沾什么东西了,作甚么那样看我?”
回到小院,靠窗边的位置,叶温如低头而坐,端着绣框也在绣着什么物件,颔首见她回来,便把活计搁下。
“百里公子收了么?”
“收了!”七夏从桌上倒了茶水来吃。
“他怎么说?”似乎比她还要紧张,叶温如接着问。
“他……”七夏认真回想,老实道。“他什么也没说。”
她怀疑道:“没说难看吧?”
“没说。”七夏喝了口茶,“不过也没说好看。”
叶温如靠回椅子上,心头好笑,“没说难看就不错了,你还指望能好看到哪里去?”
“呃……”
七夏望着自己手指上大大小小的针眼,忽然生出一丝的失落感。
十一这天,刚下过一场雨,地上湿漉漉的,空气里甚是寒凉。明日要冬至了,但看如今的天气,也不知上山会不会下雪。
早说过要去开封城里买食材,七夏上午就收拾着出门了。
离午饭尚有段时间,左右没事可干,百里只随意捡了几本书在屋内翻读,窗外风声萧萧,将还浮在叶片上的雨珠洒得满桌皆是。
他抬手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壶里泡着苦荞,很浓的味道,苦到舌根里久久散步去。他皱着眉放下,正想寻人再另换一壶,然而刚推开门,就看得几个丫头小厮神色匆匆跑过,廊上一群下人来来去去的,似乎是出了什么事。
百里招手就拦住一个。
“怎么了?”
“表少爷。”那丫头喘着气,急忙道,“小姐的病又犯了,现下在床上咳个不止呢,我正要去打水……”
“又犯病了?”他心头一惊,“请大夫了吗?”
“请了,大夫在施针。”
示意那丫头下去,百里步出房门飞快往正房处走去。
从垂花门里穿过,抬眼就看到屋里有个老大夫在桌上写方子,他进门便问:
“大夫,这病如何了?”
那老者被他唬了一跳,手上一抖,那药方就给糊了一滴墨汁,他啧啧叹气,只得又另取了一张来写。
“用过针了,一会儿瞧瞧她的起色。横竖也是老毛病,每个月发总要那么一两次,咳止住就好,就怕咳出肺痨来。”
说话间,他已将药方写好,转身递给一旁的小丫鬟。
“还是之前的药,不过多加了几味进去,你看着量抓,没有的就下山去城里买。”
“诶。”那丫头连声应了,接过方子就往外跑。
从前还只是半年发一次病,不想这些年不见,她已经严重到要一个月一两次了,百里神色沉重,“她这病就不能根治么?”
老大夫望了他一眼,“病了这么多年,要能治早就治了。老夫我给姑娘瞧了十载的病,查过无数医书,她自个儿身子骨弱,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没办法。”
“那她这样……”隔着屏风借着灯看向床头,百里压低声音,“还能撑几年?”
老大夫垂眸算了算,亦是低声回答:“最多不过五年。”
百里凝眉,面沉如水,默然片刻,屏风后忽听见明霜哑着嗓音道:
“谁来了?”
他闭目深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不至于太过僵硬,缓缓绕过屏风,双手抱臂靠着墙看她,榻上,明霜倚着软枕,没有擦过胭脂的脸,因为憔悴而显得愈发可怖。
“怎么是你……”
她微愣一瞬,悄悄别过脸。
“听底下人说你病了,我来瞧瞧你。”百里言语很清淡。
她苦笑道:“我如今这个样子,你还是莫看的好。”
“你若是不喜欢,我不看就是了。”他言罢,当真背过身去,颔首示意那大夫过来。
“姑娘。”老大夫见状,撩袍坐下,“我再给你把把脉。”
……
针灸过后,又让丫鬟取了药酒替她擦过手臂,折腾了大约一个时辰,明霜才得空休息。
这会儿前去抓药的丫头满面愁容地又回来了,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大夫……山庄里的药不够用了,这……这还缺了一味。”
“什么药?”老大夫闻言抬起头,“城里头去了么?”
“是山花椒……城里去过了,几家药铺都说卖完了,非得要这个么?”
“也不是非要不可……只不过或有或无总会影响药效,这样吧……”他琢磨了一阵,“现如今山里可能还有,你带些人上山去采一点。有备无患。”
“好、好!”那丫头点着就走。
百里却在原地迟疑了半晌,伸手往怀中探了探。
山花椒么……
“可是五味子?”他将贴身放着的那个香囊取了出来,“我这里倒有些,不知能不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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