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风景明媚。
这里的官道修得异常宽阔,路两旁种着无边无际的各色果树,此时有些树上已挂上了青青的果子,看着很是喜人。
官道上每十里地便有供路人歇息的凉亭,这时的凉亭中或坐或站有数十人,其中有一名青年男子气度雍容,还有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女天真烂漫,服饰华美,明显和众人不同。
远处扬起了尘土。
“三哥来了!”少女笑咪咪往远方看着,神情雀跃。
她率先跑出亭子迎接。
前方来了一队骑兵,风驰电掣般到了近前。为首的一人勒住马缰绳,冲少女微笑,“阿璎,你长高了许多!”
“三哥,你也长大了不少呀。”少女嘻嘻笑。
周王微微笑了笑,跳下马,几步走到少女面前,含笑打量她。
他自从离开金陵之后便没再见过自己的小妹,当年永宁公主还是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现在长大了,比从前高,比从前眉目舒展,挺拨秀雅,亭亭如玉,灼灼如花。
“三弟。”太子也带着侍从打凉亭里出来了。
“大哥!”周王见了太子很高兴,紧紧握住了他的双手。
永宁公主不由的一乐,“三哥,你是怕大哥拍你的肩吧?所以先下手为强?”
周王也笑,“他总爱装大人,动不动便拍拍我的肩,语重心长的对我说,‘小三子,你要如何如何’,我真是怕了他了。”
兄妹三人捧腹大笑。
说笑了几句,周王抬眼张望,“二哥呢,怎地不见?”
大哥和小妹都来了,二哥在哪里。
太子清了清嗓子,“那个,二弟有公务在身,出城去了。”永宁公主掩口笑,想要告诉周王些什么,大眼珠转了转,想了好几想,决定还是暂且先不说吧,以后再详谈。
“如此。”周王点点头。
他又环顾周围,还是不满,“舅舅呢?表哥呢?全都不来接我?”
看样子,对于只有太子和永宁公主来接他,他很不知足,很不满意。
“舅舅和表哥们都有事。”太子坦然自若。
永宁公主快活的笑,“他们都没来。不过,我一位闺中密友专程来接你的,就在车里面。”她冲路边一辆朱轮华盖车努努嘴,神情调皮。
周王不悦,“阿璎莫捣乱,你的闺中密友来接哥哥做什么?姑娘家也不知道避嫌……”说到这里他才想到了什么,忽然停了下来。
他看向那辆车,心跳加速。
“姑娘家不知道避嫌,这话说的真对,那我让她走了啊。”永宁公主装模作样的要往车边走。
周王抬手挡住了他。
他目光盯在那辆车上,好像要从车厢上看出来些什么。
“大哥,你看三哥这样子。”永宁公主乐了乐,小声跟太子说悄悄话。
太子也笑,“阿璎,你三哥这样子好像有点傻,你说咱们要不要躲开?他那个脾气,傻样子被咱们看到了,会怀恨在心的。”
“不,要看!”永宁公主心里痒痒的,不肯走。
太子也便由她。
兄妹两个站在路边装作欣赏风景,其实永宁公主的注意力全放在她三哥和车中女子身上了。
侍女放下脚踏,车帘掀开,从车上下来一位妙龄少女。
她衣衫是湖水一般宜人的浅蓝色,简洁雅致,衣袖宽大,白色宽玉带勒紧不盈一握的细腰,越发显得身姿窈窕轻盈,长裙上用银色丝线绣出几朵莲花,冷艳似雪,却又娇美可人。
微风吹过,衣袂飘飘,仿佛万里碧波中亭亭玉立的新荷。
她脸上戴着面具,面具的形状倒也普普通通,上面画的是一个圆圆的、仿人脸的苹婆果,正在看着周王笑。
周王不由自主往前跨了一大步,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她也静静看着周王。
因为戴着面具,她脸上的表情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小铃铛?”周王凝视着她,温柔的问道。
他声音中既满含期望,又有些许忐忑。或许,他很希望眼前这少女是小铃铛,却又害怕不是吧?
少女眸色好像柔和不少,但是,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笨呀,揭开面具不就知道了?”永宁公主偷眼张望了下,小声嘀咕。
“何只笨,还很傻。”太子顺着妹妹的目光也看了眼,默默想道。
周王这时的眼神痴痴的,确实一点也不精明。
他慢慢抬起手,去摘少女脸上的面具,纤长手指已摸到面具上,手颤了颤,又停下了。
“摘呀,摘呀。”永宁公主替他着急。
他还是摘下了少女脸上的面具。
眼前出现一张如清水出芙蓉般的秀丽面庞,肌肤洁白细腻如同上好甜白瓷,晶莹剔透,皎洁光亮,星眸如波,鼻子挺翘,嘴唇更可爱,像沐浴在晨曦微光中的海棠花瓣一样,粉润鲜媚。
“王小三,你磨磨蹭蹭的。”少女撅起嘴。
她声音很好听,清脆婉转,如出谷黄莺。
周王看着她微笑,“小铃铛,我犹豫是因为——”他停顿了下,语气格外温柔,轻轻的,如同耳语,“唯恐不是你。”
不敢径直揭开面具,是害怕失望吧?唯恐不是你。
永宁公主眼见得玲珑的面具被摘下来了,周王和玲珑开始说话了,心里痒痒,蹑手蹑脚的猫着腰往这边走,想要偷听。
周王这句“唯恐不是你”,便被她听了去。
“三哥真痴情。”永宁公主感动的快哭了。
周王发觉身后不对劲,回过头看了看,正好看到了想要伸手抹眼泪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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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您带阿璎先回去。”他返身拉起永宁公主,送到太子身边。
“三哥过河拆桥。”永宁公主不满的嘟囔。
太子却没什么意见,只是笑着问道:“今天还能再见到你么?”周王脸色微红,“当然能。大哥,阿璎,回宫替我向父皇母后请安,说我今日必回。”
太子白了他一眼。
废话,你敢不回,父皇能把整座京城翻遍了找你,知道不。
太子带着不情不愿的永宁公主先走了。
临走前他把周王叫到一边,正色告诉他,“一天没赐婚,一天没成亲,她便还是喻家的姑娘。你要尊重她,知道么?”周王扬眉,“你想哪去了?我和小铃铛两年多没见面了,攒了许多话要说。我们不过是说说话,再到喻家看望喻先生,没有别的事。”
太子嘴角抽了抽。好嘛,三弟你和喻家小姑娘两年多没见,那和父皇母后呢?多久没见?盼星星盼月亮似的把你盼回来了,不回宫,先看岳父去……真没良心,父皇会伤心的。
果然,太子和永宁公主回宫后,皇帝仰天长叹,“养儿子做什么?”——这是后话了。
周王和玲珑坐在凉亭里,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些不知所措。
玲珑固然和从前大不一样了,从小姑娘长成了妙龄少女,周王经历了两年多的军旅生涯也气质大变,眉宇间增添了坚毅之色,男子气十足。
不过,他还是当年一样是位美人,尤其笑起来的时候,桃花眼中水波流动,满眼风流,让人心神荡漾。
“王小三,你变了。”玲珑轻声说道。
“小铃铛,你也变了。”周王声音也轻轻的,“你以前是小姑娘,现在是……”
他目光无意中落在玲珑的胸前,心中一阵慌乱,转过了头,不敢再看。
“现在是什么?”玲珑好奇。
“现在是……大姑娘了。”周王语无伦次,还是没敢转过头。
玲珑殷勤的凑了过去,“王小三,你神情不大对呢,好像思虑重重似的。你在想什么?”
周王鼻中闻到一股好闻的香味,又是甜蜜又是陶醉,心头一阵迷惘。
“到底在想什么呀。”玲珑追问。
周王忽地转过头,“我在想,我在想——小铃铛,有件事我一直想了好些年也没想明白,什么叫扑倒,什么叫吃掉?”
“啊?”玲珑张大了嘴巴。
王小三,我那时候是急着回家,胡乱糊弄你的呀,你……你还记着呢?
玲珑是聪明伶俐的姑娘,可是她这会儿张大嘴巴一脸迷茫,看着傻呼呼的。
傻傻的样子,却有一种特别的可爱之处。
“吃掉,吃掉。”周王脑海中不停想着这两个字,头不知不觉垂了下来,吻上了玲珑的唇。
玲珑嘴巴是张着的,他不费吹灰之力就长驱直入,舌头卷到了玲珑的,纠缠在一起。
从没有过的酥酥麻麻之感,传遍四肢百骸。
“原来这就是吃掉么?”周王心神俱醉。
这条官道被戒严了许久。
前后都有官兵把守,若有行人经过,便指给他旁边的小路,“前方有重要军事,绕行。”
足足有两个时辰,这里都是戒严的。
当然周王也没有一直“吃掉”,大部分时间他在和玲珑絮絮私语,诉说分离之后的琐事。
“我爹直到现在也不喜欢你。”玲珑皱起一张小脸,可怜巴巴的看着周王,“王小三,你说怎么办呀。”
“莫担心。”周王声音温柔如春水,“我这便陪你回去见见他老人家。小铃铛,我一定会说服他的。”
“老人家?”玲珑想到喻大爷平时那儒雅不群的模样,不知怎地很想笑。
爹,您还不到四十呢,都老人家了呀。
“王小三,我得回去了。”玲珑看看天色,说道:“午饭我要陪着我爹,要不,他不好好吃饭。王小三你不知道,我爹自打受了伤,便有些娇气。”
“这是应该的。”周王认真的点头,“任是谁经过变故,也会性情大改。”
不知怎地,玲珑又有些想笑。
玲珑乘上车,周王骑马不紧不慢的跟在车旁,一行人去了喻家。
这条官道也就恢复正常了,行人不必再绕羊肠小路。
玲珑对此一无所知,不知道因为她,这条道路有小半天的交通管制。
到了喻家,玲珑不许周王立即去见喻大爷,“王小三,让我二叔先陪着你吧,好不好?”
喻二爷倒是很乐意陪周王。
自从喻大爷的案子发生之后,他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全家,尤其对不起大哥。护送喻大爷去县衙的是常老将军,以亲王之尊亲自审理盗匪案的是秦王,虽然喻大爷曾想不开自尽过,但是常老将军、秦王对喻家的关爱之意是毫无疑问的,喻二爷见了周王,不知不觉的,便和从前截然不同。
周王不明所以,喻二爷这时候真是把他当自己人了,小声提醒了他一句,“殿下,小玲珑可能是怕我大哥见了你,影响食欲。你不知道,我大哥自打病了,一直吃的很少,小玲珑常常为了让他多吃两口饭,多喝半碗汤,想尽办法。”
周王半天没说出话来。
良久,他闷闷问了一句,“我有这么恶心么?”
这回轮到喻二爷瞠目结舌了。
玲珑已经回去看喻大爷了。
喻大爷已经能坐起来,床上放着玲珑特意命人赶制的小床桌,床桌上放着一小碗碧莹莹的米饭,四碟菜,还有鸡皮酸笋汤和豆腐火腿汤,香气扑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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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氏替他盛了碗汤,他摇头,“没胃口。”
“这还没胃口呀。”玲珑从外头进来,嘻嘻笑着凑到床桌前伸鼻子闻,“这么香,这么醉人……”
她闭起眼睛,做出无比陶醉的样子,“我想吃还吃不着呢,爹,您要是不吃,我可就吃了啊。”
“喝碗汤也想来抢。”喻大爷嘴角浮上丝浅笑,伸手端起小碗,“偏不给你,就不给你。”
他痛痛快快的把一碗汤全喝完了。
“赶情和你抢着吃管用呀。”乔氏不服气,“那,以后我也和你抢着吃。”
“还要。”他把碗放下,笑道。
有妻子和女儿陪着,他吃了一顿很舒心的中午饭。
周王本想午饭后见喻大爷的,可是玲珑看父亲今天特别高兴,想到他见了王小三就会受到刺激,很是犹豫。
“王小三,你改天再见我爹,行不?”她硬着头皮软语央求。
“改天再见当然可以,可是小铃铛,我总有一天是要见他的啊。”周王柔声说道。
玲珑想想也对。是啊,王小三迟早是要见他的,避免不了。
喻二爷现在处于一种对家人特别抱歉、特别想为家人做点什么的状态,知道玲珑的顾虑,他悄悄去见了喻老太爷,“爹,您说怎么办?”喻老太爷皱着想了半天,“十七郎,我去看看你大哥。”
喻二爷忙不迭的点头。
喻老太爷去看了喻大爷,“十一郎,你到底在别扭什么,我是真不知道,也猜不出来。现在玲珑已经进宫见过陛下和皇后,如果不是你卧病在床,陛下已经要下旨赐婚了。儿子,你到底有什么心事,现在告诉爹吧,不能再瞒着了。”
喻大爷默然良久,疲倦的闭上眼睛。
喻老太爷感慨的拍了拍他,“十一郎,你明明是疼爱小玲珑的,你知道她现在有多为难么?周王在咱家坐了半天冷板凳,就为了想见你,向你表明心迹,小玲珑虑到你的身体,一直拦着他。十一郎,长此以往,你不怕周王和玲珑生了隔阂?男人么,你也知道,和妻子好的的时候是很好,若是不好了,呵呵。”
喻大爷蓦地睁开眼睛。
如果我女儿嫁给周王已是不可避免,那么……
“爹,劳烦您让人请周王进来。”他平静的说道。
喻老太爷露出欣慰的神色,“这才对了。儿子,咱们不能和皇家拗着,当年你祖父不肯做官归不肯做官,可是见了先帝也是谦恭应对,是不是?”
喻大爷点头称是。
喻老太爷离开之后,喻大爷叫过乔氏,让妻子替他洗洗脸,换件见客衣裳。
“他不会嫌你丑的。”乔氏抿嘴笑。
喻大爷轻笑,“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女,我怕他见了我的丑样子,会误会我女儿也有这样的时候。”
乔氏见他连玩笑也开起来了,大为放心,亲手替他洗脸,换了件蓝色长衫。
等到周王进来的时候,喻大爷已经端坐在床上了。如果忽视他坐在床上见客人这一点,真可以说是和平时无异,还是那么的温文尔雅,翩然不群。
他不许乔氏在场,也不许玲珑进来,屋里只有他和周王两个人。
“殿下,请恕喻泰身子不便,不能给你行礼。”喻大爷口吻很客气。
周王颇感意外,“哪里,您是长辈。”
他想到自己此来的目的,恭敬的长揖,“喻先生,您还是像先前一样叫我三郎,可以么?我……我父皇母后,还有我外祖父、舅舅,都叫我三郎。”
他这虽然不算直接求婚,也是很明白的在表明心迹了,不知道喻大爷会怎样回应他,心中忐忑不安。
喻大爷沉默良久。
周王心中更是惴惴。
我父皇可以直接下旨赐婚,可是,如果没有他的允许,小铃铛是不会快活的……
“周王殿下,如果我因为先帝时的往事而对你存了偏见,你是否觉得自己很冤枉?”喻大爷慢慢的、一字一字问道。
周王觉察到了他的慎重和在意。
喻大爷对这件事很在意,令人难以想像的在意。
“很冤枉。”周王实话实说,“我连先帝的面都没有见过,如果您因为先帝杀戮臣子而怪我,甚至不愿意把小铃铛嫁给我,我真是觉得自己冤枉之极。”
六月飞雪啊。
“己所不欲,勿施与人。”喻大爷说道:“那么,你也不会因为我女儿的父母、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所做过的事迁怒于她了,是么?”
喻大爷上身微倾,目光直直看着周王,眼神殷切。
他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在等待周王的答复。
小铃铛,你爹在意的事都很奇怪……周王脑海中模模糊糊闪过这个念头。
“当然不会。”周王诚挚答道。
我怎么会因为你冷落我、看不上我而迁怒于小铃铛呢?那是不可能的事——在周王看来,小铃铛的父母、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当中,唯一不喜欢的人就是喻大爷,除了喻大爷之处,没人针对他,没人欺负他。
“甚好。”喻大爷微笑,“周王殿下,希望你会记得今天所说过的话,一辈子也不要忘记。”
“决不敢忘。”周王许诺。
喻大爷闭上眼睛,“请恕我抱病在身,不能久陪,殿下请自便。小女资质鲁钝,若蒙不弃,请遣媒前来。”
皇帝家娶儿媳妇也和平常人家流程是一样的,不过会繁琐许多。
周王闻言大喜,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颤声问道:“您……您说什么?”
喻大爷闭目歇息片刻,再次睁开眼睛,看到周王惊喜过望,不由的微微笑了笑,“我说,若蒙不弃,请遣媒前来,不过……”
他这一“不过”,周王大惊失色,“不过什么?”
喻大爷心头酸了酸,“他这样子和我当年很像,如果他也像我喜欢阿陶一样喜欢我的珑儿,或许……或许不会像我想的那么糟。”
他神色温和许多,“不过我抱病在身,一应仪式,都由我二弟代劳,可以么?”
“可以,可以。”周王转惊为喜,连说可以。
当月中旬,皇帝先是下旨任命喻泰为金吾卫指挥使,然后下旨,册金吾卫指挥使喻泰长女为周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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