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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元武三十一年,北平,镇南王府。
阳春三月,江南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北平府却依旧笼罩在一片肃冷中,连日下的几场大雪导致雪深已过膝,寒风卷着漫天雪花刮过,越发显得阴寒逼人。
一身银白镶狐狸毛、腰系八宝寿山石腰带的便装男子伫立窗前,脸色阴沉,倘大的书房内,寂然无声,只不起眼角落从南方运来的无烟银丝碳会偶尔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响;门外连着庭院的回廊拐角处匆匆走来一人,束谋士玉冠、蓝绸冬衣裤,对襟镶毛八宝短褂,披着织锦斗篷,一直守在书房门前低眉垂首实则眼观鼻鼻观心耳听四方的太监王安裕闻声抬头,看见来人,脸上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色,他急忙迎上去,拂尘搁在手侧轻声道:“张先生,你可来了!殿下等许久了,你快进去。”
“王听事可知殿下匆匆召我来所为何事。”
王安裕压低了声音,只两人可闻:“咱家亦不清楚,只知道殿下收了一封今上的信......”
被王安裕称呼为张先生的张顾安点点头,心里有数了。
两人疾步,在门前,王安裕替张顾安拿下身上斗篷,又尖着嗓子通报:“殿下,张先生来了。”得到“进来”许可后,半弓着腰推开了暗朱红漆雕花的门——
张顾安拂了拂衣袖上的残雪,走了进去,然后对着窗前回转身的男人深深一揖,“殿下——”
男人正是手握整个大西北王权的镇南王林震威。他年过而立之年,身材颀长,年少时便随元武帝上阵杀敌,武艺高强、战功显赫——这也是今上更忌讳他多于其他藩王的原因——现今虽无战事杀戮,却依旧保持着一股不怒而威的杀气,寻常人见着,是连多看一眼也不敢的,张顾安自他到西北为王便为他作幕僚,深得他信任,早惯熟他这股气势,可今儿见着他阴鸷的脸色亦不由得暗暗心惊,林震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免礼,张顾安站直身子低声问道:“可是京城那边......”
林震威从书桌上拣起一封信扔给他,张顾安接住急忙接住拆阅。这是今上的亲笔信,开头一如既往都是些问候皇叔皇婶身体健康、家庭情况诸如此类无关紧要的废话,接着正题来了,皇帝要林佑安去王都陪伴皇子读书......
林佑安是林震威与卫王妃的嫡子,行六,上面有两个庶出的哥哥和姐姐,还有一个孪生姐姐,闺名祈云。这对双胞胎可是林震威的心头肉,当年西北大旱,林震威下令筑坛求雨,多日不得,宫人刚来报王妃喜得贵女,乌云就迅速集结,大雨瞬间倾盆,把林震威喜得不得了,冒雨前行去看望王妃和新生女儿,结果中途宫人又来报:王妃再产一子。
龙凤胎向来被视为吉兆,皆因合着个“好”字,又有降雨这喜庆吉兆,便是当年的元武帝,林震威的爹也亲书圣旨道贺,直称“好佳孙”,赐送了无数贵重礼品,林祈云的名字也由此而来,按着这势头,林佑安本应取名“祈雨”,但林震威认为“祈雨”过于秀气,不配用来当他嫡子的名字,想取名“天佑”,又因这名字过于狂妄:天都庇佑,恐惹猜忌,便改为“佑安”,取“天佑平安”之意。
他今日的不悦,半是不舍林佑安,伴读不过说得好听,实为质子,去那宫里少不得吃苦,他如何舍得?半是......他难以跟卫王妃开口,尽管卫王妃心里肯定也是有数的,哪家藩王世子不是这命途?不过时日早晚罢了,皇帝这心也太急,佑安才六岁啊。另一半原因就是林震威觉得开不了口。他跟卫王妃夫妻关系算不上好,不过是客气的相敬如宾、相安无事罢了,林震威自己心里明白,自己都舍不得,何况卫王妃,那简直等于割她心头肉。
林震威真是很为难。皇命难违,可亲情又如何舍?他抹了一把脸,有些颓然的坐在裹了软垫铺了虎皮的座椅里,张顾安捏着信纸劝慰道:“殿下,这已经是皇帝第五封的催促信了,再拖延下去,恐怕不妥!公子年幼,又是你跟王妃心头肉,你不舍亦是人之常情,只是,皇帝再猜忌下去,若是做出什么举挫,于殿下、于西北恐怕都大大不利啊,再且,殿下纵然能拒绝得了今次,以后呢?殿下不如及早作出决定为好。王妃乃贤惠之人,殿下不妨直说,王妃定然会谅解殿下的为难的。”
林震威叹了一口气。卫王妃出自卫国公府,乃是卫国公嫡长子的嫡长女,高门贵女,自是知书达理......达理得过分,想起妻子那永远进退有度、冷淡客气的脸,林震威又是一阵郁闷,他对这个高贵的女人有着一股永远发不出的郁闷气。他叹了一口气,很是有些英雄气短的无奈,佑安是他唯一的嫡子,将来定然是要被封为世子的,一道圣旨下来,他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那时候他镇南王的面子和皇帝的面子恐怕都不会好看,现今多事之际,无谓惹这种不痛快——
他站了起来,语气很是无奈,“张先生言之有理,孤亦是此想法,只是......罢了,孤去与王妃说。你......”他略犹豫,问道:“你家小公子,好像安儿年岁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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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顾安知道,这是打算让自己的儿子去做林佑安的陪伴了。跟未来世子去王都当质子不一样,他们这样的人家能陪伴世子是天大荣誉,往往意味着将来的大好前途,以后就是世子的心腹、左膀右臂了。当下鞠躬恭敬道,“殿下好记性,犬子今年八岁,比公子大两岁,目前在家读书,也略同文墨。”
这是客气话了。林震威微微颔首,“孤打算让他陪安儿上京侍读,想来王妃也是首肯的。你明天带他来与安儿相识吧。”
张顾安喜道:“遵命。”
2
卫王妃不喜奢华,所以居室以素雅为主,林震威不喜到此除了卫王妃性情冷淡,实在不符合他喜好温软的口味外,还有一个原因:走进来让他有走进佛堂的肃穆感,他特别不喜欢。可是再不喜欢,作为对正妻的尊重,他也是得时常去看望,稍作歇息。今番有事而来,更是让他难受,可再难受,他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门口宫人看见,连忙往里通报,卫王妃正在悠闲的给一盘花剪花枝,听闻通报,让宫人把工具和花清走,起来略理了理衣冠,慢条斯理出来迎接。
行礼、上座、上茶,林震威遣退了所有宫人,在脑子再过一遍要说的话,然后把皇帝要林佑安进京伴读的意思简略的告诉了卫王妃,卫王妃捧着香茶保养良好的手有那么一瞬间的颤抖,“殿下要送安儿到皇城伴读?”
林震威想纠正她,不是他想,是皇上要。他没想。
他用沉默做了回答。
卫王妃低垂眉眼,好一会没说话,林震威知道她难受,不知道怎么劝慰他,更不敢再开口刺激她,于是也郁闷的沉默着。客厅里,一时安静得让人难受。
卫王妃沉默的喝了一口香茶,好像借此平复心情似的,然后缓缓放下了茶盅,像是深思熟虑了般开口,“安儿尚年幼......”林震威有些不耐烦,以为卫王妃要说安儿年纪尚幼,可再先推搪个两三年、届时再作打算——可是卫王妃却出人意料,“......恐有不周虑的地方,身边宫人即便多有算谋,亦不过奴才,今番进京,不如让云儿陪同?再且,太皇太后六十大寿将近,此番同去正好祝寿,亦算是聊表殿下与本宫一番孝心——王爷以为如何?”
林震威有些出乎意料的吃惊,随即点头,“王妃所言极是。”佑安年纪小,初到皇城恐怕有很多不适应的地方,若是有自己孪生姐姐陪伴定然能安心些。
“不知道王爷打算派哪家公子陪安儿去皇城?”卫王妃换了个切实的问题。
“行之家的小公子,比安儿大二岁,年纪正相当。”
行之是张顾安的字。
卫王妃点点头,“张先生博学通达,性情稳重,想来他家儿子自然不会差。只是小孩儿心性大不相同,也不知道他们合得来合不来,不如趁着准备这段时间,让他们先处处看?另外,多挑选几个伶俐的备着方为妥当。”
林震威点头,“孤正是此意。孤待会就让各家把年纪差不多的送来,王妃也掌掌眼。”
王妃点头。
两人又就此讨论一番,然后林震威借口有事离去了。卫王妃亦不挽留,送他出了院门,便吩咐身边的宫人去把林祈云两姐弟叫来,她有话对他们说。
林震威离开了卫王妃居住的“兰亭轩”,觉得心头哽塞的不知名淤块终于消散了些,他缓步行走在曲径通幽的园廊,远远见着一抹柔美雅致的身影,正是她的如夫人柳遥。柳氏身旁的宫女太监见着林震威慌忙要跪安,被林震威抬手阻止了。他悄悄走近柳遥,想看她静悄悄的在作甚——
柳氏身着双色缕金百蝶裙,披了件雪白的狐裘,挽了个雅致的流云髻,云鬓斜斜插了支白玉簪子和几朵点翠鎏金花饰,显得脱俗清雅,长长的狐狸毛半遮半掩着娇艳如花的小小脸蛋,有种惹人怜爱的柔弱气质,林震威是最爱看她这副模样了。他心头怅然,正需一朵温柔解语花宽怀,柳氏是最会讨他欢心的,出现得可真时机。他含笑唤了声柳氏小名,柳氏一双波光潋滟的媚眼横了过来,眉若远山,眼如秋水,真是说不出的风情,看得林震威赏心悦目,笑容越发欢喜,柳氏像是才发现他的存在,愣了一下才笑着福了福,娇声道,“妾身还道是谁,原来是殿下,真个吓妾身一跳。”
林震威自然知道她不是真吓了一跳,不过自不会揭穿这小小情趣,笑问:“瑶儿在想什么如此出神?”
“妾身在想,这雪景实在雅致,正合着融了梅枝上的雪烹茶,边喝茶边赏景,如此方得情趣。”柳氏扬着盈盈的眼眸看着虽是白雪覆盖却依旧有着几株寒梅傲雪雅致景致的庭院,长睫如蝴蝶飞扑,一脸向往出神,林震威听得微笑起来,“瑶儿好雅兴!当真是雅士。”
“王爷又取笑人了,妾身孤零零一人,思念殿下,殿下又久不至......”她声音低了下来,仿佛带着欲说难说的幽怨,眼神缠绵含情,像软勾子一样勾得林震威心头发痒,“如何有‘出风入雅的心情?”
林震威干笑了一声,“最近事务繁多,少了看顾瑶儿,倒让瑶儿怨恨起孤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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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氏忙说不敢,盈盈下拜就要请罪,林震威笑着拉起她,说今日一日都陪她,惹得柳氏欢喜不已,对待林震威越发殷勤娇媚。两人往柳氏的“沁音阁”而去。
事情很快的禀到了卫王妃处,卫王妃只是冷淡的听着,面无表情。
这时候,门外宫人通传林氏姐弟到了,卫王妃这才露出了笑容,让说事的宫人退下,让林氏姐弟进来。门外走进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儿,俱作男孩儿打扮,眉眼精致,肤色雪白,看着就惹人喜爱,这便是镇南王府内的一对双胞胎,卫王妃的爱子爱女。两人长相极相似,外人是轻易分辨不出的,只有熟悉透了的人才能区别:左边眉眼微微上挑、耳垂下有一颗小痣的是弟弟林佑安,小男孩粉嫩的小脸还带着一股子稚气,态度却稳重,让人有种“小大人”的感觉;姐姐眉眼飞扬跳脱,行为举止相对女孩儿家来说略显粗鲁,可她毫不在乎,大方潇洒,倒显出一股别样英气来,每每是这股英气,让卫王妃不忍多加用女孩儿家的教条呵责。
林震威宠爱两姐弟,骑射武艺俱是亲授,就连上学,也是同一个先生教授,学的东西也一模一样,完全把女儿也当作儿子来养,卫王妃虽略觉不妥,仍任由他主张,不过少不了念叨祈云,后来见她性子如此,天生是个好动不肯安放的,更没话可说,如此一来,便养成了祈云男孩子一般的性情,武艺骑射上佳,女红中馈却是一窍不通,卫王妃不是没下个狠手,可祈云被绣花针扎了个十指穿便死活不肯再碰了,对林震威各种撒娇哭诉,最后林震威只得发话了:孤的女儿何须做此无用功——
好吧,反正府里又没不是没绣娘。卫王妃只能如此安慰自己,随她去了。
林祈云、林佑安向卫王妃问安,卫王妃让他们起来坐下,先问了功课之事,又闲话一通,才缓步切入林佑安要去皇城伴读的正题,林佑安乍然闻要离家为质子,虽然早知道自己必然会有此命运,但真遇上了,还是忍不住惊惧。那神色看得卫王妃眼圈发红,林祈云连忙安慰,林佑安也收起了不安的心情表示自己男子汉大丈夫不害怕,让卫王妃不要担心,他会照顾好自己,惹得卫王妃越发伤感,母子三人抱在一起,都红了眼圈,最后还是身旁宫人连番劝慰,卫王妃也不想让人听闻笑话,这才各自收拾了神色闲话:定局改不得了,就看如何安排。
卫王妃说了让祈云陪伴佑安上京的打算,祈云一口应承。卫王妃喜他们姐弟友爱,强颜欢笑又道:“祈云,你这番陪你弟弟上京,可不能这么打扮,你给我好好打扮,女孩家就该有女孩家的样子,莫让你皇祖母皇兄看了笑话去。”
林祈云嬉笑一声,学着身边宫女作揖的模样福了福,“但凭夫人做主。”
倒把卫王妃逗笑了,嗔怪的戳着她眉心,“就你会作怪!一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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