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禄赶到拉丁姆区时,已经快要天亮了。
灰白色的天幕下,乌云般的灰烬翻滚在空中,就象是从天幕的破洞里漏出来的。一大片公寓被烧得只剩废墟,仿佛一具具被剔除血肉的骸骨。
四周人流不断,火警们用牛车推走破碎的建筑,奴隶抬着被烧得残缺不全的身体。焦糊味渗透在空气中,从全部的方位蔓延过来。刺鼻的味道胀满人类的所有感知。
尼禄僵直地站在废墟中间,红托加袍,苍白的银发。他是当前这灰黑场景中,唯一一个可称之为色彩的东西。
一名火警战战兢兢地上前,他脸上尽是灰烬和汗液混合而成的黑印。
“多米提乌斯大人……”他卑躬屈膝地说,“我们在所有还竖着的墙壁上贴了标识,警长如果还能看到,他会找到这里的……”
尼禄突然暴躁起来,揪住火警的衣领猛地将他拽过来,“他一定会看到!注意你的言辞。”
他推开火警,自己象站不稳一样,靠在一面被熏黑的墙壁上。他顺着墙面慢慢蹲下来,扬起头,看向前方被火卷过的平地。
建筑的废墟被扒拉到两边,腾出中间一大片空地。尼禄的眼光毫无遮挡,直直到达天边尽头。在他的视野里,两侧高高的废墟在尽头交汇于一点。灰烟拢成的云雾象在捕猎的鳄鱼一样,静悄悄地游过天空。
尼禄两睫之间的水汽越来越重,视野里的景物晕成几个灰色色块。
一个黑点凭空出现在废墟交汇的尽头。
尼禄狠狠眨一下眼睛,用手背抹去眼眶里的水雾。
尽管相隔很远,他立刻认出那是他的罗德。
罗德的身影夹在他视野正中间。这团黑点攒动着,地平线在他后面横亘而过,将视野分割成上下两个色块,上面是灰白的天空,下面是灰黑的地面。那团黑点象日蚀一样越来越大,主宰四周一切灰暗的色调。
尼禄看着罗德一步步走到眼前。
罗德满身都是灰尘,黑衣黑帽。他拿掉长檐帽,用指头弹掉帽檐的积灰,素净的五官隐在散乱的长发之内,在没有彩色的黑白背景下,显出一种古朴的气质。
“你的眼睛红了。”他把鬓边的头发捋到耳后,“我还没死。”
尼禄用后背抵着墙壁又站起来。他软着双腿摇晃几步,紧盯罗德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好象在梦游一样。
“你去哪儿了?”他象刚刚梦醒一样,“我让人找了你一夜。”
罗德踩到高处,坐在一只四分五裂的水泥块上。他叉开双腿,低伏着背,手肘弯着置于双膝,一副凌驾万物的姿态。尼禄逆着天光仰视他,只能看见一副黑漆漆的剪影。
尼禄产生一种抓不住他的惊恐。
“我在一间被炸毁的商铺里。”罗德的声音从那个黑影里传来,“它的爆炸是这场火灾的起源。”
尼禄的眼睛被他背后的天光刺痛,“你找到什么了吗?”
“没有。”罗德说,“所有的东西都被炸成了渣子和黑炭,我几乎一无所获。”
尼禄顺着剪影的流线,一直瞥到他脚下的青苔。那抹苔绿色宛如寄生一般,附在碎掉的墙根处。
“拉丁姆的冬天潮湿得可以把被子挤出水。”他思索着说,“这种天气下的爆炸,可以说很不寻常。”
“不寻常的不止这一处。”罗德说,“我们在救火时,发现有一大批奴隶在自发地救火,而且很有组织,这非常奇怪。我不相信久居底层、从未接受过他人善意的他们会和无私的神明一样去灭火。不得不承认,在鄙夷和恶意里成长的奴隶,是罗马社会里整体素质最低贱的。”
尼禄警然,“那这些奴隶呢?”
“我们遣散了他们,毕竟他们连投石器和水泵都没有,只有低级的水管。留在救火现场,只会碍事。”
罗德这么说着,传出一声轻笑:“他们看到我们时,表现得很惊讶,或许是没想到火警队这么快就赶到。当然了,这要感谢我那些不听指挥的下属,是他们拖拖拉拉,才让队伍没走远。”
尼禄气恼地说:“我要革除他们的职务。”
“不必。”罗德的剪影摇了摇头,“只要担任火事总长的是我,火警就永远不会听话。火警都是从服役军人里挑选的,好斗又不服输的军人,怎肯向一个罪人的血脉俯首称臣。”
罗德的肩膀相当平直,线条刚硬。他的毕身刚强被尼禄尽揽眼中。尼禄骨鲠在喉,只有他知道这身刚强其实起源于无助和孤独;他看透了他的坚强,只觉得心痛。
罗德坐直身体,胳膊往后一撑,长到肩胛的黑发被冷风吹得晃来晃去。
“闹市区发生火灾,范围不大,但死伤严重,仅仅一夜就找出一百多具黑炭一样的尸体。”他停顿一下,继续道,“我想我很快就会被免职、治罪。”
“只要我在,没人会治你的罪。”尼禄坚决地说。
“可你不能阻止别人对我的口诛笔伐。我已经预见,诗人将用我的名字命名史诗里的妖邪,妇女将污化我的形象以吓唬她们不爱睡觉的孩子,而你将以昏君或蠢人的形象被贵族和平民议论。”罗德以轻蔑的口气自嘲道,“其实现在已经如此了。”
尼禄仰望他的剪影,深深感到一股脱力感。
皇室血脉带给他的自信、由钱权撑起的威严,此刻都被无法控制的现实击得粉碎。再要强和有权势的凡人,但凡遇到命运的洗劫,都会变得毫无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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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你免去我作为亲卫和火事总长的职位,并且和你分开。”罗德抬头面对烟翳满满的天空,“这不仅仅是因为我拖累到你,也是因为……”
他闭上眼,嘴唇也呡起来,沉默了仿佛有水钟耗尽那么久,才缓缓吐出:“也是因为我真的累了。”
尼禄如堕冰窖,“可以……”他虚弱地回应道。
他下意识攥起拳头,“但是,这段时间你要住在我的新庄园里,并且允许我偷偷去看你。这是我最大的妥协了,罗德。”
罗德应付似的轻轻点头。
……
尤利乌斯的别墅里,每隔三五步就会站着一个身着暴露的阉奴或女奴。
自从上次的火灾,尤利乌斯变本加厉,生活极尽淫|糜。
一个裸着上半身的阉奴爬到尤利乌斯脚下,捧起他的一只脚,让脚底在自己的胸膛上摩擦。尤利乌斯恶趣味地,蜷起脚趾用力夹他的皮肉。阉奴讨好地笑,柔软的嘴唇不断亲吻主人的脚。
尤利乌斯满脸胡茬,头发乱得打结。他从眼缝里瞥见阉奴红红的胸膛,不由地勾起一边嘴角,腮帮的横肉随即挤出来。
“做得不错,真是个好孩子。”他用脚碰了碰阉奴的脸。
他挥手招来最近的一个女奴,顺势躺倒在沙发上。他的后脑枕着女奴的双腿,让她一颗颗地喂他吃葡萄。
几名乐师跪坐在沙发旁,戴满宝石的手指在弹拨里拉琴。这些高等乐师从小受训于皇室建立的乐坊,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们整天与贵族打交道,耳濡目染,除了没有尊贵的籍贯,见识和谈吐与贵族无异。
尤利乌斯跟着乐曲,摇晃着浆糊一样的脑袋。
为首的乐师喝口水润润嗓子,开口唱起时下流行的歌谣:
『你披着禁色的爱向他走来,
用继承的血脉蛊惑继承的血脉。
原来银发人都爱黑发人,
原来十字架难封锁鬼魂,
原来爱情是世代的怨怼。
倘若王子知道你是复仇的恶鬼,
噢,倘若他知道你是复仇的恶鬼……』
尤利乌斯油腻的耳朵动了动。他用散发着葡萄酸气的嘴巴说道:“这是什么歌?”
奏乐声立即小了下去。乐师毕恭毕敬地答道:“《黑发仆人》,如今传遍坊间的歌谣,连不懂事的小孩都会哼唱几句。”
尤利乌斯吐出一粒葡萄籽,动弹臃肿的嘴唇说:“歌词很特别嘛。”
“那是自然。”乐师说,“歌词的原型是多米提乌斯大人和他的亲卫,他们的故事可是街头巷议的热点。”
尤利乌斯睁开布满红丝的眼睛,看起来清醒了很多。
“尼禄吗?”他歪过头问。
“是的,不过卑下的我可不敢直说这位大人的名字。”乐师说,“他任用刺死舅父的罪犯的儿子作为亲卫,赋予他尊贵的职位,买通法院对他百般维护。这要换作一个正常的政治家,早就处死一个败坏前途的仆人了。”
尤利乌斯嗤一声,一脸嘲弄的笑容。
“据说他们的关系不一般,有人曾撞见他们在马车里接吻。而且……”乐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伺候皇帝的奴隶亲口告诉我,多米提乌斯大人是因为他才拒绝与公主通婚……”
尤利乌斯咀嚼着葡萄,把腿搭在阉奴的肩上,让他给自己按摩。
“之前我的别墅着火时,我见过他的亲卫。但当时我喝醉了,没看清他的样子。”尤利乌斯回忆道,“只记得他是黑发黑眼……”
“噢,他带动了罗马时尚的风潮。”乐师接过话,“很多大人把自己染成银发,把宠幸的奴隶染成黑发,广场上到处走着跟风染发的主奴,现在流行这个。”
乐师笑着说:“托他们的福,最近理发师赚得盆丰钵满,留着黑色长发的男妓有排成长队的客人。剧院里的演员编排了许多影射他们的讽刺剧,几乎场场满座。”
尤利乌斯揶揄道:“看来最近罗马的经济,是克劳狄乌斯统治以来,空前繁荣的时候。”
“谁说不是呢。”乐师笑了笑,重新弹奏起里拉琴。
这时,一名家奴走进来,跪下禀告说:“主人,有一位声称是您老朋友的人在门口,摇了很久的铃铛,坚持要见您。”
尤利乌斯眼也不睁,“那就让他进来,给他铺一张沙发。”
家奴犹豫道:“可是那人……表现得很不正常。他的袍摆沾满了鲜血,头发乱糟糟的,看起来很落魄。只有手指上的旧戒指能证明他曾是一个贵族。”
“袍摆上有血?”尤利乌斯闭着眼说,“说不定是一个被追杀的贵族,想来投奔我,直接赶走这个想吸血的寄生虫就好了。”
家奴叹气道:“我们也驱赶了他,可是根本赶不走。那人还说,他特地为您准备了礼物,您一定喜欢。”
尤利乌斯睁开眼,挥开女奴喂葡萄的手,从沙发上坐起来,一脸不耐烦。他脚下的阉奴很有眼色地起身,在他臃肿的背上披一件御寒的羊皮。
尤利乌斯用毛巾擦掉嘴角的葡萄汁,瞟一眼家奴说:“出去看看。”
……
别墅门打开时,一个消瘦的身影就困在门框之内。
微弱的灯光下,那人裹着一件单薄的长袍,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过于瘦弱,远远看着就象由一根木棍支起的破布。
尤利乌斯由家奴扶着走过去,在夜色中眯着眼,费劲地看向门口。
家奴手提的灯火越来越近,逐渐照亮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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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斑驳的鲜血。这人的下半身渗出一大片触目惊心的血红,袍摆还在往下滴血。随着灯火靠近,他的脸被照亮,面色象石灰一样青白,脸颊宛如涂抹了阴影一般,凹陷到骨缝。
尤利乌斯一开始没认出这是谁,直到他无意间瞥到这人手上的戒指。
他瞬间酒醒大半,脸皮发麻,从意识深处生成一股寒意。他受到了惊吓,冷汗象得到空气和水分的苔藓一样迅速长到整个后背。
“我的老天爷……是门希……”他涨红了脸,脸上的横肉抖动着,“你看起来就象一只被车轮拦腰轧断的流浪狗!”
门希看起来还很镇定,除了因为失血而冷得发抖,他没有表现出什么激动的情绪。
“好久不见了,尤利乌斯。”他苍白的嘴唇颤抖着,“你现在看到的,是你落魄的老情人。”
尤利乌斯从家奴手里夺过灯火,凑过去照亮门希的脸,反复确认,嘴里一直嘀嘀咕咕。冰冷的汗水从他的额头生出,顺着皱纹,流进他枯燥的鬓发。
门希站得笔直,用薄薄的嘴巴扯出一个微笑,凹进去的蓝眼睛在夜色里难以看清。
“年少无知时,我曾与你有过一段感情。尽管时间很短,但那也是一段纯情的时光,不是吗?”他以淡漠的语气说。
尤利乌斯用手擦掉脸上的冷汗,盯着他的眼睛说:“你来干什么?”
门希裹紧长袍,抖着嘴唇,悠然地笑道:“知道昨天夜里的那场火灾吗?”他顿一下,“是我放的火。”
这句话被他轻柔地说出口。尤利乌斯听到这话时,仿佛被强行灌入一口难以消化的食物。他直直地瞪着门希,长期被酒精熏染的脑子缓慢地转着。许久,他才反应过来。
他几乎是在尖叫:“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想回到贵族身份,需要大量的地产和金钱。”门希冷静地说,“我向大贞女借来燃料纵火,原本计划以组织奴隶营救的条件,低价买下着火的房子。但没想到……”
他猛地抖一下,继续道:“没想到火警队就在附近,遣散了我的奴隶,打断了我谈价的过程。我的计划失败了。共和国时代的克拉苏就是这样变相谋得地产,从而成为罗马的首富。我效仿他,命运之神却不待见我……”
尤利乌斯激动地大叫:“你疯了!你这个疯子!现在是皇室专|权的帝国时代,与庞培、恺撒齐名的克拉苏是识时务的英雄,不会象你这样被眼前的困境冲昏头脑!”
门希僵硬地笑了笑:“或许吧,我是个愚蠢的人,是个冲动的人。曾经的我,也是与卡里古拉并肩作战的将军。而如今,我扔掉脸面和自尊,来寻找你的庇护……”
“纵火可是要剥皮灌油的重罪!”尤利乌斯喘着粗气说,“我不能接纳你。你会让我惹祸上身!”
“你必须接纳我,尤利乌斯。”门希阴冷地笑,“为了表明我的真诚,我向你坦白了一切。”
“你不能拿你单方面的付出绑架我!我不可能接纳你!”尤利乌斯冷汗直流,指着门希的脸说,“出于私情,我不会向法院揭露你。你快从我家离开……”
门希忽然上前一步,手掌捂住他颤抖的手,好象撒娇的宠物用毛绒绒的脑袋磨蹭主人的手心一样,他用下巴去蹭尤利乌斯汗湿的手。
他的胡茬,象小猫柔软的胡须一样,扎得尤利乌斯痒痒的。
“还记得吗?”门希放低声音说,“以前你最喜欢我这样做。你希望我象一只乖巧的小猫一样黏着你,希望我象一个只会纺织的女人一样崇拜你。可是以前,我担任过万众跪拜的祭司,带领好几个罗马军团,年轻气盛的我根本不可能那么做……”
“哦不……”尤利乌斯不禁动摇,下意识地去反握他的手,“别说了,门希……”
“我曾经唤你为尤利尔。”门希靠到尤利乌斯的颈窝里,小声说,“你叫我门迪,记得吗?那是我们对彼此的爱称……”
“哦,门迪……”尤利乌斯浑身发抖。
他对上初恋的蓝眼睛,那里散发出湖水般的蓝绿色。尤利乌斯不禁入了迷,凭借这双蓝眼睛,他仿佛跨过时空一样回到过去,回到没有被功利拖累的少年时代,宛如返老还童。不同阶段的人生中,都会有不同的心仪之人;在回忆这些人时,与其说是怀念他们本身,不如说是怀念曾经为之疯狂的自己。
“我还为你准备一件你不可能拒绝的礼物……”门希柔声说,“你想看看吗?”
“你准备了什么?”尤利乌斯象一个青涩的少年,脸上出现企盼的神色。
门希笑道:“我自己。”
说着,他打开一直紧捂的领口,将衣袍下血肉模糊的身体完全暴露出来。
尤利乌斯瞪大双眼,倒吸一口凉气,象被雷电劈过一样动弹不得。
门希在冷风中颤抖着,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我阉割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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